裳蚜

  多年以后，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高台之上，听着猎猎风声，总会想起先生带他去看裳蚜的那个遥远下午。当时的苍梧之地尚是绵延林荫，寥寥数座屋舍沿河而建，河水清澈，河床里的石子光滑洁白，犹如少年时光里无忧无虑的粒粒记忆珍珠。

  交州苍梧的一片谷崖中，阳光穿过层层林叶，在地上铺上了一地的碎金。一大一小两团黑影踏着满地碎金往林子更深处走去。为首男子一袭青衫长袍，腰间挂着个酒葫芦，样子也算得上是丰神俊朗（如果不去看他胡里拉渣的正脸的话）。后面跟的小童则平平无奇，一身书童打扮。

  二人正赶路着，小童突然惨叫了一声，青衫男子赶忙回头一瞧，小童面色惨白，指着头顶想动却不敢动，颤抖着道：“先生，有只毒虫在我头上！”

  青衫男子白了小童一眼，随手揪住那只“毒虫”丢在地上，“看看清楚这是什么，哎，我英明一世，怎么就收了你这么糊涂弟子。”说罢解下葫芦，满脸无奈地灌了一大口。

  小童轻拍胸口，慢慢凑了上去，只见得一条灰色小虫，四足纤细，头上还覆着两条灰短触须。背上两侧各一个透明鼓包，不仔细看难以察觉。小童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先生，这是什么啊！”回应的却是一个装着半壶酒的葫芦。原是男子气得丢了酒壶“说了多数次出门在外叫少爷少爷！”“还有平时让你好好看书，连裳蚜都认不出来，朽木不可雕也，哎！”

  “可少爷你给我的那是本禁书，董相说看了要被抓的！”小童做了个鬼脸抱怨道。

  “放屁！”青衫男子气得跳了起来，“那可是难得的善本！董相这个妖人大肆禁书，粗鄙至极可却权倾一时。而林相编纂古本，文章遍布海内，却早早离世，老天无眼啊……”青衫男子还在指点江山，可小童却赶忙躲得远远地，“少爷，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可是被雷劈了！”

  青衫男子脸色骤然一变，肃然正色道：“苍天有眼，降董相于世，匡扶大燮社稷，救百姓于水火……”

不远处小童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认了个这个先生，早知道……”

  “早知道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和你那个青梅竹马成婚？”青衫男子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小童面前，笑得很是欠揍。小童被揭破了心事，即刻涨红了脸。

  “你那青梅竹马算什么，等回了阳都，少爷我帮你和桃花巷诸葛小娘提亲去，那姑娘生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大把人等着呢，得抓紧啊”男子满脸坏笑。

  “可自古同姓不婚啊。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小童诧异道。可回应小童的，又是那个装着半壶酒的葫芦。

  “哪来那么多破规矩！条条框框捆着自己，何时方能求破？我就问你要不要吧。”男子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小童思索片刻，眼神澄澈，认真道：“先生所问，学生所闻，正心诚意，但求无愧为佳。”

  青衫男子揉了揉小童的头，快意地饮尽了一壶酒。

“我们到了。”

 

  印在眼前的，是一个四面环抱的山谷，举头望去，林间灿烂金光，忽而从半空坠下来，小如烟丸渐散，大如银瓶进裂，如虹似霞，五色遍野。蒸腾而上，小小谷中竟弥漫了九天之上的绝美风光，锦缎见之亦惭。

  “裳蚜，类蝶。书中记载生于苍梧深谷。吸食彩瘴故而色彩艳丽，然则寿命短暂，不能终日。”青衫男子停顿了一下，“这是现存书籍中的说法。然而却没有提到两件事。”

  “哪两件事？”小童双眉微皱好奇道。

  “一者为裳蚜初生模样。”青衫男子抬手指向了林间叶上的片片灰色，“就是你之前见到的那只裳蚜的样子。”男子掏出苍术，一边烧熏除瘴，一边缓缓走入谷中。“二者便是……不告诉你~”青衫男子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纵身跃入林间。“自己去找答案吧！”

  小童正欲向男子继续询问，注意力却忽然被身旁的动静吸引，“先生快看，他们飞了！”

  黄昏下，一只裳蚜蜷缩着身子，两对蝉翼般的透明翅膀便倏忽间从背部鼓包中抽条出来。歇息片刻，裳蚜便晃了晃身子，振翅向谷中的彩瘴飞去。一只，两只，三只……成百上千只裳蚜从栖息的树叶上展开双翼，犹如飞蛾扑火般投入瘴气之中。谷中云霞蒸蔚，那些被吸食的彩瘴正逐渐转化为裳蚜们身体、生命的一部分。透明的双翅上宛如披上了一层色彩斑斓的锦缎，灰短绒毛也全都褪去，代替的是透明纤细的触足……迎着夕阳的余晖，裳蚜织成的重重云锦，在光与风中翻涌共舞，鲜艳，热烈，绚烂，生辉，那是属于生命的夺目光彩！

  灿烂云霞下，小童看得如痴如醉，几欲伸手触碰，投身万千裳蚜之中。可最后，小童却只是注目良久，将先前碰到的那只裳蚜轻轻送回到天空之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后，刚刚也曾展开双翼。

  “二者便是，如若有裳蚜忍受了吸食彩瘴的诱惑，便挣脱了这天地间的繁琐规矩，拥有如人一般的悠久生命。”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

  “仗剑红尘已是癫，有酒平步上青天。

  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快 哉！”

  他不顾小童疑惑的目光，在云霞间御风远游，潇洒至极。

  他知道，

  他见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裳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