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07
记忆里,老家的冬是热烈的。北风野猪似的愤怒吼叫着,像锋利、冰凉的刀子,划过人的手背,耳朵和脸。一夜醒来,地上堆满厚厚的雪。花坛、猪圈、院墙、屋顶,院里院外堆成小山状的麦秸杆儿和干草垛全都裹一层银装,在七八点钟的太阳的照耀下正熠熠发光。这光反射到屋檐下那垂得长长的、锥状的冰棱上,竟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便是种田人的黄金时刻了。村里的老人、妇女,因腰伤或腿脚不好、不能出远门的汉子们,可以不必背朝黄土面朝天、辛苦劳作了。现在,是他们一年中最自由的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偷个懒儿了。他们聚一起,或转悠,或唠嗑儿,或娱乐。娱乐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下棋,打牌。打牌又分很多种,麻将,纸牌,还有近乎失传的竹牌。我的父亲,就偏爱这种竹牌。算父亲在内,村里会打竹排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
当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村里人便习惯窝在家里。他们窝在家里,不是因为喜欢窝着,实在是出于对抗严寒的本能。北方农村,有热烘烘的炕。而黄淮附近的乡村,既没有炕,也没有如城市专门供应的暖气。主人找来炭盆,院里烧一堆干柴,狼烟过后,火势渐旺,将炭盆移入室内,关上门窗,大家围坐在炭火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和的气息。
父亲和几个竹牌老人凑成一桌,他们噼里啪啦地洗牌、码牌,房间内立刻有了生气。这时的我,给大家沏一壶茶。先给长辈们添满,再给父亲倒上。他们时而高谈,时而静默,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异常欢快,使我疑心他们打的不是牌,而是能通达人性灵深处的一门技艺。两小时一到,他们准时起身,很默契地离开。我曾好奇地问父亲。父亲说,这是他们的约定,主要考虑咱家有两个学生,不能影响了学习。我愕然,父亲的原则,由此可见一斑。
夜幕降临,父亲叫上我,去西屋取两碗豆子。父亲架一口地锅,用干草做引子,然后燃着秸秆。当铁锅底部青烟升起的时候,父亲将豆子一股脑儿倒下,拿小铲有节奏地翻炒。一时间,锅底秸秆儿的噼啪声,热锅豆子炮竹似的轻爆声,灶头风箱呼啦呼啦的唱和声,热闹地搅合在一起。父亲小心翻炒着,喉咙里低吟着他十分钟爱的小曲儿。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咱俩个抱定了共同志愿,要决心做一个有志青年……你说的话你讲的话,你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麽苦来怕什麽难,你要远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
炒熟的黄豆的香味,弥漫了厨房,又散在整个院落。
父亲装上满满一叠黄豆粒,递给我。“收一下书本,歇一会儿眼睛。”父亲和颜悦色道。我们挨近坐下,嘎嘣嘎嘣地享受着舌尖上的美食。不谈功课,不施压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一刻,我觉得我离父亲是那么近。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那出自于父亲手工制作的炒黄豆,无疑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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