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出差南京,在原国立中央大学的校园里走一遭,睹物思旧,便套用李后主其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略抒吾情,并无关五毛眼里的“违逆”。只因觉得后主其人其词,用在哪里,都没有用在金陵来得更好。王国维是李后主的知音,《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高晓松也这么认为。话虽没错,但我觉得归到“士大夫之词”,远不如归为“天才之词”来得直截了当。李后主天生华丽,别人只不过是草根气、贵族气,他是“神气”。
诚如王国维所言:“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现代汉语美学研究,譬如我喜爱的蒋勋先生,习惯将后主词作分作前期后期,亦即在位时、亡国后。有道是前期仅止宫廷富丽,卿卿我我,亡国后方才拓展了词的题材,感慨既深,词益悲壮。这恰好印证了“业内人士”所谓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其实呢,后主前期词作并不仅止于富贵或缠绵,更有对宫中女子的种种怜香惜玉在其中。王国维说他“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极是。怜香惜玉,可谓“赤子之心”,可谓“神秀”——那些一论诗就论到“帝王之气”的,并非是小人得志那般数风流人物数到自己头上的,而是不管处境顺逆,始终爱心常在。落魄之际体恤他人固然可算难能可贵,但在位之时抚爱下人更显高贵气度。后主宫中之词,既有钟情于挚爱之人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也有献给昨日宫女的《柳枝》。拳拳之意,直让人想起《源氏物语》里那位叫做光源氏的日本版李煜之于末摘花一类女子的情真意长。因此,后主对宫中女子的关切怜爱,并不下于其与大小周后姐妹的缠绵悱恻。只是世人比较有兴趣读他那“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的香艳,而似乎是习惯性地忽视了他那“垂泪对宫娥”的悲悯。有必要指出的是,正是那样的悲悯情怀,后主才得以写出诸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类的绝唱。
无论身为国君,抑或沦为战俘,李煜始终是李煜。这位笃信佛陀的慈悲君主身世沉浮,却如如不动。无论身为国都,抑或沦为省会,金陵始终是金陵,它有这种定力。这就是,在别的“都”,会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在这里,那些从历史中延续下来的一树一木,一楼一亭,和这座城市曾经的主人李后主也好,屏蔽词也罢,依然在充满温情的句子里,任雨打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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