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就很有口福。我的外婆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小学时候，每天放学回家，迎接我的总是满满一桌的六七样各色佳肴。里面有我口味清淡的妈妈喜欢吃的马兰头，炒青菜，也有我嗜肉的爸爸爱吃的红烧狮子头，蹄髈汤，有给牙齿不好的外公做的菜汤面，也有专门给喜欢海鲜的我做的清炒虾仁，醋溜鱼片。我一直享受着外婆的手艺，但也因此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直到我离开家去香港念大学前，我连菜刀都没有摸过。
在香港，我要好的女性朋友大多数在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投资银行工作，我们会在加班的夜里一起在通宵营业的翠华吃鱼蛋面，番茄牛肉泡饭，也会在周末化好妆之后去吃米其林餐厅，酒店下午茶。我们自诩是新时代的女性，收入优渥，有事业，有爱好，不需要像曾经的女性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重心放在做饭，操持家务上面。我们想要吃家常菜的时候，便在网上找阿姨，让她买了菜之后来家里做。
到了美国的头一两年，我也总是泡方便面，泡麦片，或者去麦当劳，星巴克这样的快餐店填饱肚子。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天吃垃圾食品也没关系，发胖也没关系，有讲究生活质量的时间，还不如窝在沙发上看几集美剧自在。偶尔几次尝试做饭，从去超市买菜到洗菜切菜到做饭，花去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吃的时候却狼吞虎咽十分钟就吃完了。吃完之后，看着水池里一堆脏兮兮的碗，觉得越发孤独了。倒不如去街边的小饭馆里，在人声鼎沸里吃一个汉堡来得热闹。
这一切都因为我找了一个营养师男朋友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半哄半强迫地扔掉了我家里的薯片，巧克力棒，曲奇饼干，然后在我的冰箱里填满了草莓，蓝莓，樱桃番茄，酸奶作为零食。他做饭的时候，总会叫我到他家里去，让我饱餐一顿还放在保鲜盒里让我带回家吃。根据他从他已经去世的母亲那里学来的菜谱，他给我做过不同口味的意大利面，墨西哥塔可，三文鱼牛油果三明治，各式烤肉，和用低糖健康食材烤出来的苹果派。有一阵，我因为拔智齿只能吃流质，他根据每天需要摄入的营养，按比例做好不同口味的蔬菜水果奶昔，然后标好日期让我照着吃。
“我希望你能活得健康，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健康地度过很多年。”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羞愧。我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健康饮食，也不爱运动，我似乎从未想要长寿，都只在乎眼前的享乐。但是当我被一个人爱着的时候，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变得更加有深度和广度了，我也无法再随心所欲地活着。
“你喜欢吃什么菜呢？你平时做什么菜呢？”他不止一次问我。在他看来，味蕾就像基因一样，记录着每个人的文化背景和童年趣事。他想要了解我为什么习惯把米饭而不是烤土豆当成主食，想要了解华人超市货架上生抽和老抽的区别，想要了解我中餐里各种药材究竟有什么作用。
既是为了回报他给予我的关心，亦是为了让他更了解我的口味，喜好，我成长的背景和文化。我买回来好几本中餐菜谱，又在微信里反复请教外婆和妈妈做菜的诀窍。妈妈把菜单写给我，还拍了过程图供我参考。我一开始完全不得要领，但逐渐的，我开始享受一个人在厨房里，料理新鲜的蔬果和肉类。我经常光顾菜场，发现不同时间有不同的当季食物，四五月份的樱桃又大又甜，而当天气越来越热，买回来的西瓜也越来越多汁。不同的鱼类生长在不同的水域，亦有不同的生长周期。有些适合生吃，有些适合清蒸，有些适合煲汤。不同的蔬菜有不同的口味，有些清甜，有些微苦，如果搭配巧妙的话就能让食材发挥出比各自为阵更大的作用。妈妈和外婆并不是生来就知道这么多，但是她们在养育我的过程中逐渐积累了生活的智慧，而当我终于长大之后，也需要学会照顾他人的本领。
我亦享受花很长的时间，摆弄各式酱汁，佐料，用量杯和量勺搭配生抽和料酒。专注于眼前的一块牛排或者一盘虾仁让我忘记现实生活中的很多烦恼，而当黄油在平底锅里逐渐化开，烤箱里亮着黄澄澄的灯光，小火慢炖的鸡汤上面浮起一层鸡油，五花肉片在翻炒中滋啦滋啦作响时，我感受到温暖和快乐——非常容易的，从生活中的细节中获得的虽然微小但满足的快乐。
我原本就不喜欢聚会，派对，在陌生人超过三个的场合就会紧张到手心出汗。不做饭的时候，我因为想要找点事情干，总是勉强自己去同学组织的派对，重复应酬的话语。开始做饭之后，晚上到来之前，我已经把肉用酱料腌上，烤箱也已经开始预热。凭借菜谱，美食节目上借鉴来的经验，和小时候看外婆做饭的耳濡目染，我把食材和调味料进行各种搭配，再随心所欲做出各种变化。花很长的时间，一边等着汤烧开，一遍不断尝着味道，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的满足远比和不熟悉的人相处更多。
当然，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还是将一道菜练得炉火纯青之后，我专门找出一天，出门买菜，备菜，一边烧菜一边发短信让男朋友来家里吃饭。他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功夫，炒锅里已经冒出冉冉的热气，汤锅已经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用什么名贵的食材，但是也能让他一边吃一边展露笑容，把红烧肉连酱汁都吃得干干净净。有的时候，食材或者火候没掌握好，我们嘻嘻笑着，互相调侃一番之后，打开手机准备叫外卖。这些都是很平常的生活瞬间，但是，当我们各自经历了人生的曲折，又因为误会而分道扬镳的时候，正是这样平凡的记忆让我们重新回到了彼此身边。
虽然生活很艰难，但是夜晚降临的时候，回到彼此身边，或者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或者烤一块满是芝士和火腿的披萨，然后聊着生活中或大或小的琐事，发发牢骚，然后讨论一下当一切都好起来之后要去哪里旅游，或者要在哪个区买房子。
写下来像是很无聊的瞬间，却是生活里最让人安心的瞬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