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在铺上翻腾了半个来钟头才爬了起来,闭着眼睛完成披棉袄趿拉鞋这一连串动作,推开宿舍门就开始撒尿,画完那道抛物线又“嗖”地钻回被窝,缩成一团连打了两个冷战。睡在旁边的张长河翻身嘟囔了句什么又睡去,冬生却再也睡不着——今天开始期中考试,他有好多事情要想。一会儿,冬生腾地坐起来三下两下扒光身上的线衣线裤又下了地,一推门又马上缩回来,嘶嘶哈哈地哆嗦了一会儿。再开门他很果断,果断地迈出门槛,果断地往前走几步,向着混沌着的月亮张开了双臂。这个一丝不挂的孩子站在寒冷的冬夜里时是笑着的,寒风刮上身时他笑,雪花飘上身时他还笑,他觉得自己这一连串动作像极了那根新换的门弓子,弹得很有力量。
下午,终于考到物理了,清鼻涕也如约而至。冬生把试卷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两遍,然后像只被宠坏了的小山羊,在那片铅字和符号组成的草地上好半天才东吃一口西啃一下,使劲儿矫情。小山羊今天就是要任性,全无平时的胆怯和贪婪,纵情破坏那块安静的草地时还不时咳嗽几声,嘴角始终含着坏笑。
“前面怎么空了那么多题?”老师推开冬生盖在卷子上的空白作业本,眉头皱着。
“我还没想好。”冬生收拾起笑意,怯怯地答道。“认真答题,抓紧时间。”老师离开时又拍了拍他那圆圆的后脑勺。
好像所有老师都喜欢他的后脑勺。冬生比其他同学矮了一大截,仿佛时光老人给睡梦里的这些向日葵们喷洒生长剂时单单漏掉了他这棵。他也经常做梦啊,梦到自己被爸爸抛到天上,笑声震天响;梦到妈妈做了酱牛肉,流一堆哈喇子;当然,也会梦到后妈眼睛里的厌恶,梦见小弟弟睡在后背上时的沉重……冬生的后脑勺是这几年才越长越大的,好像应该长个子的那些能量都到这里安营扎寨了。坐第一排的冬生是每一科老师关注的焦点,冬生作文写得漂亮时,漂亮的语文老师会摸摸他后脑勺;回答问题正确时,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会破例拍拍他后脑勺;英语考试得了满分时,爽朗的英语老师会摸一下他后脑勺……顶属物理老师最偏爱他,好像每堂课他都是给冬生一个人讲的,冬生会了,他就完成了一大半任务,再匀出剩余的时间留意其他同学的理解情况。
眼下,冬生竖起耳朵听到物理老师又走了回来,他再把试卷盖好,用胳膊肘死死地压住,他不想给物理老师再来翻看的机会,可抑制不住的喉咙刺痒又一次袭来,他用尽浑身力量也压制不住,只好一边憋气一边咳着,像爷爷那样。近了,更近了,他手心开始出汗。
“老师,我钢笔漏水,把试卷弄脏了。能给我一张新的吗?”
“就你事儿多,等着。”教室里一片低笑——老师路过他时,教室南头的张长河站起来说事儿,冬生这才被老师忽略掉。好小子,给张长河记一功,等妈妈的酱牛肉到了时,分给他两块。
第二天冬生被物理老师叫到办公室。下午的阳光很足,老师办公室暖暖的,还飘着大米饭和白菜炖豆腐的味道儿。物理老师在炉子上热饭,不锈钢大饭盒里的饭菜每天都一样。“刘冬生,挺能耐呀,考了48分。给我个理由吧?”
果然是48分,不多不少。冬生不说话,只咳,只哭。眼泪是他抵御外力的唯一武器,面对老师的责问,他又开始发射泪弹,加上咳嗽相助,效果应该很好。“其他科目都好好的,怎么就物理出事儿了呢?”每次考试,各科老师都第一个把他的卷子先批出来,冬生不说话,只咳,只哭
“感冒了?发烧没?”
冬生咳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抽抽咽咽
“唉,看来我得给你家长打电话了。”老师叹了口气,还没忘了摸一下他的后脑勺,那只大手掌里的无奈和温暖,冬生都收到了一上初中妈妈就接手了对他学习的监管,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都是她从一百多里以外赶过来,
第二天中午,脸蛋通红的冬生把手抄在袖筒里,在校门口来回跑着,边咳嗽边一眼一眼地往南,从阳光里走来的妈妈是那么不真实,冬生还是在害怕自己做梦,用力睡了个高儿,然后才一下子扑过去。每一次投进妈妈的怀抱,冬生都觉得自己都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生命又欢喜地开始。
妈妈脱下她那双跳线了的米色手套,先摸了一下他的脑门,然后仔细地用手套给他擦鼻涕“咋整的?吃药没?”
牵着妈妈的手,嗅着妈妈身上熟悉的雕牌洗衣粉的清新味道走向神面馆时,冬生幸福地笑着:“没事儿没事儿,你放心吧。”接过饭盒,他很为自己那晚的光行动得意。“妈,带了多少酱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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