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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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人家老汪！”妻子小声说，朝对面努努嘴。这时便听得对面滋啦一声，不知老汪又把什么菜倒入了滚烫的油锅。
我笑了笑，不抬头，不搭腔，大口喝白米粥，啃馒头。女儿先吃完，此刻应该到学校了。妻子是在夸老汪能干，讲究，我懂。不用看，也晓得老汪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忙活，然后荤的素的、红的绿的，一盘又一盘，香喷喷地往外端。我还知道，弄不好老汪一大早就去菜场杀好了鸡，散养的那种，当当当剁了用微火炖上，午餐即可享用美味的鸡汤。而这一切，恰恰是我的弱项。
和老汪在同一间办公室，上班面对面，下班门对门，两家的阳台兼餐厅也是正对着，这就容易形成对比。论热爱家务劳动，我自然比不过老汪，人笨，进厨房会产生副作用，不是切了手，就是打翻碗，添乱。妻子常这样夸我：我家魏老师能干噢，吃完饭还晓得收碗！我热爱看书和写作，这一点老汪没法比，按理该轮到对门的主妇说“看人家老魏！”我一厢情愿地想。妻子表达对我的不满很含蓄，最多五个字：“看人家老汪”。
“碧玉，吃饭啦——！”对门老汪在喊，嗓音洪亮。碧玉是汪妻，姓李，人漂亮，多病，说话细声细气。儿子长得像妈，初中生，不用喊，已经上学去了。
“碧玉——！”
通常要喊二到三次，李碧玉才“弱不禁风”地走过来就餐。小户型，从客厅到餐厅就那么几步，汪夫人已经是在跋涉了。喊吃饭这一点，汪家恰恰和我家相反，一个男喊女，一个女喊男。老汪“贤惠”，从不抱怨妻子，上了班却会一脸羡慕地对我说：还是你老兄福气好哇！这就相当于背着老婆在说“看人家谁谁谁”了。我笑笑：汪兄能干，能者多劳。我全靠笨得好。笨人有笨福罢了。
2
年复一年，就没有谁看过人家老魏。
与老汪相比，我的确不够看。
“看人家老汪，才打的沙发！”
“看人家老汪，换组合家具了！”---
一直“看”到90年代初老汪下海。这回妻子没说“看人家老汪”，她不知道海里的水是深是浅、是祸是福。老汪说，他与朋友合伙开了家装修公司，一年挣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这就很吓人了——当时月薪才100多块，万元户须令人仰望，而眼前很快就会耸立起一个连万元户都得仰望的老汪。老汪很忙，在我家小坐片刻便告辞，人走后满屋都是“十万八万”的回声。此后的早晨，便再也听不见老汪滋啦滋啦地炒菜，但见得一向弱不禁风的李碧玉精神抖擞地进入厨房，准备好简单的早餐，然后冲卧室喊：”汪建国，吃啦。”喊半天，老汪才打着响亮的喷嚏从卧室出来。
老汪开始晚出晚归。归时多半浑身酒气，偏偏倒倒。有时一路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有时深情款款地唱：“莫名我就喜欢你”。然而终于有一天深夜，李碧玉爆发了，堵在门口尖叫：“你还晓得回来？你还想得起有个家！——谈业务？唱素歌？唱素歌唱了一脸口红？唱你妈的素歌！说，口红是哪来的？”又听见老汪在求饶，一再要对方小声点。
又过了半年，老汪来串门，俨然已是很阔的模样，浑身上下名牌，最显眼的是脖子上粗大的金项链。戴了金戒指的大手，摸出来半包皱巴巴的软中华。他赚了钱，又弄了个建筑公司。“怎么样，一起发财？”这是打算与我有福同享了。没等我开口，妻子便在一旁婉拒了。原因很简单，隔三岔五，对门就会传来老汪财大气粗的咆哮以及李姐含辛茹苦的低泣。有时，我会在咆哮声中冲妻子眨眼，学她：“看人家老汪！”
3
一晃20年。我居然熬成了“魏作家”，偶尔有一小篇文章见报。
“魏作家”搬了家，退了休。退休后仍爱看书写作，只是更加业余，每天不超过三小时。难得有文章见报，老伴便会在熟人中很不以为然地打广告：“我家先生，昨天又发表一篇豆腐干！”老伴最满意的是我忽然不笨了，厨房成了我经常出没的地方。写作之余，便构思菜谱，弄出不少新花样。每回上菜，走一路宣传一路：“香死了，香惨了”，边说边使劲抽鼻子。平时大多以老伴为主，至于逢年过节、远客上门，便轮到本大厨大显身手。老伴负责上菜，荤的素的、红的绿的，一盘又一盘，香喷喷地往外端。在客人面前，我显得非常谦虚，非常谨慎，非常低调，甚至非常不好意思：“这个，就是个简单劳动。真的很简单。比起写文章——那个，脑力劳动来，实在是太简单了。”老伴连忙附和，称报纸版面紧张，而作家实在太多。
通过不懈地努力，我和老伴把对方改造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
我有时会惊异自己的变化，会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偶尔会想起从前的邻居老汪。
搬家那年，老汪早已正式辞职，在“海”里混得风生水起。然后包二奶。然后离了婚。再然后包工程亏了，二奶卷款离去。上个月路过临江苑小区时见到了老汪，仍高大健壮，穿灰色制服，雄赳赳立在门口。一问，是保安，而且是保安部经理。老汪说，他最初下海，是李碧玉怂恿的。又说，他想复婚，前妻不同意，儿子也不同意。还说，还是老魏你福气好，家有贤妻，女儿争气。
握了手道别，走出去好远了，回头看，正对上老汪的视线。老汪到底上了岁数，竟有些佝偻，又好像一下子泄了气。
老伴忽然挽紧了我，道：“猜，我想起了什么？”
我：“对门。阳台。”
“怎么猜到的？”
“呵呵。有的人，那些年一天到晚就晓得念：看人家老汪。”
老汪把自己活成了老汪，也没错。但这话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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