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段逝去的时光
“泥孩子。”你想。
仲夏,葡萄涨绿,画伞隔长堤。夏日的微风拂过。晨光,背对着。你站在木桥上,长发遮起了半色晨曦。
那个被你称作泥孩子的男儿,黝黑皮肤,赤裸上身,立在河中,他显得很壮。见了你,也不躲闪,直直地看过来,咧开嘴,摸着头,讪讪地笑着。
怎么会有如此粗鲁的人?对上他的目光,你乱了神,蹙起了眉,脸颊倏地泛起红晕。
我是生气了么?你想微愠地阖上眼,几缕发丝扰动你,你痒得想嘶嘶发笑。
你悄悄地睁眼,怯怯地向外瞥,你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你,那是狼狈地挪开目光,不知藏在何处的你。他笑得愈欢了,甚至向你挥着手。但他始终不向前一步,他显得那么远。
你确是恼了,踏着鞋跟,撑起玲珑的花伞,高高地,高高地,那是一枚睡莲侧卧,在湖畔一侧。
伏天未至,天气并不算热。一抹清风拂过。
远处有,溶溶流水,在拐角处匿迹;漫山的山楂树,半树盛开,半树萧索,密匝匝地在山头葳蕤;松树和柏树相映着,青山脚下是你的家。
夏天把莺吓跑了。你想。还摊上个这哥儿。回去我要告诉妈…….
湖边群山环绕,一层裹着一层,清一色的翠。天蓝得一塌糊涂。那么,湖水的蓝,也是天的眷顾吗?
你弄不清楚。想到这儿,又嘤嘤地啜泣着。抱着伞,你把身子蜷缩在阑干之后。伞里是你的世界,眼泪是断了线的珠。
晌午的阳曛得人暖。水往哪儿走,你往哪儿走。山旁直挺挺的白杨,伴着七月的快节奏,缓缓摇曳着,阳光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
河边最后一株迎春谢了。你想,沉闷闷地。
灌草随处可见,交织在巍巍的树间,一人高。独在你脚下留出一行蜿蜒的道。款步里,你能听到跃动的蝉、知了、蟋蟀的鸣声,能瞥见颤动的树枝和闪过的影,却找不到这些聒噪的小喇叭,便不再看。你不愿掀起知了藏身的叶。你想,是你躲着不见我哩。
靠岸的柳树,病恹恹斜立着,半面入了水,揽起沉甸甸的夏天。远岸的一侧,别满野花的枝,依着你,朦朦乱扑行人面。痒痒的,你扑哧笑弯了眉,又忽地敛起笑靥。捂着嘴,你想,我仍是嫌你的造作的,我喜欢春天的柳多一些。
你低着头走,树根隙里挤满了各异的菌。这许是毒蘑菇,阿婆说能药死人。三叶草?我如何记得是四叶?我定是见过四叶的。这骗人的草。路边幽幽的苔,你好奇地踩,却跌了个踉跄……
你赶忙站起来,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窜到老树后面。你的眼直勾勾地看向叠放的足尖。双手提起裙边,轻轻地拎着,缩进老树的影中。
你讪讪地探出头,一个人也没有。
满目的青,是青莲铺绣。小小的叶,做鱼鳞样儿紧紧排布着。荷花的艳,点点缀在画卷的空白。你看见,小巧的蛙,杂色的,斑点的,瞪圆了眼打量着你。在蛙的小调里,满池的荷欢腾着。上下浮动的绿,是夏予你独一份的曲儿。
清波荡漾,水花推开一道溪径,荷叶拥向两旁,乱哄哄挤作一团;几点半开的红依偎着,你侬我侬地道着晴天。这闯入夏天的人呦,是谁?一群群黄鸭子踏进了河溪水
的静。暗处里,一只只蛙支棱起荷叶一角,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好奇这不速之客。他们鼓动双腮。听!嗡嗡的蛙鸣和漫天的鸭声。
小舟一楫,那一抹褐,是夏天全新的颜色。赤裸着上身,汗衫束在腰间,他,鸭群簇拥着的。灼灼烈阳下,船桨轻摇着;他结实的肌肉,又是你所不知道的。他侧身立着,昂起胸膛,炯炯地看向前方。前方是山?还是江树无限?前方的路太长,你不住去瞧。
枝丫掩住他的影,交织间微露出他的身形。你知道,即使这一秒错过了,下一次也一定能捕捉到。但眼睛不断地追随。脚下不由得动了起来,心儿飘到什么地方?
漫步在夏天的夜晚,踝边的茎扰乱你心思。满山的花醉着桂影,两三处苔斑驳着幽光。闭上眼,你细听,天际汩汩的雷鸣。
百花深处蹀躞,步履间倾泻着月光。含羞的茉莉,惶惶地避开你的足,不想压弯了一旁的蕨;娉娉的袅袅的兰,忸怩地瞧着你;高挑的一丈红打着灯笼;月季红透了脸;芙蓉把眉梢画成远山模样,浅淡又细长;牵牛花一朵搭着一朵,枝蔓中点点红艳——花底下一双舞蝶,他们在邂逅夏天。
摸索着前行,你感受到,皲裂的树皮,腰身并不算粗。你轻欹着坐下。这是什么树?树上结的什么果?它可比我再长些?你想着。高柳弄蝉,草际鸣蛩,心里却安静得出奇。缀在朦胧夜空中的虫儿,挂在梧桐梢头。只轻轻拍手,便落在你的膝头。你欣喜这小生灵,屏着呼吸,倏地伸手,挽住这一点星光的延伸。你想过放手,因为它的生命在手中黯淡下去;又唯恐它离开,因为天太黑,也太长。
乌压压,乌压压,高高的槐树招摇;乌压压,乌压压,说些什么话?
晚归的蜂寻上你,还有呼朋引伴的鹃,脚边是滑溜溜的苔,好冰,好冰好冰呀!你衔起一叶青草,绿色在指尖晕开,甘甜的韵味里藏着夏天。
知了欢喜你,蝉欢喜你,夏天欢喜你。你想,夏天?他太啰嗦,太火热,太……..
云把天压得低低的,低的伸手就能碰到红透了的石榴,低到燕子曳着尾巴划过,左边,右边,好快!快到晃悠悠叶子还没坠落,便不见踪影。灰濛濛的云朵扑向你,湿漉漉的;泼墨似的,淡妆浓抹,还有同你从未谋面的海一般颜色的蓝天。你笑开了花,但转头又有些忧郁了。天空那么大,不管在哪儿都能看到,你想着,魂儿傻傻地飘走了。
山里的雾,天上的云,氤氲的水汽弥漫,攀上葡萄树藤。芳馨沉沉从什么地方来?迷得你醉的花儿没应你,蜻蛉应了你,树荫下黑洞洞看不清翼,活像一杆杆老烟枪!失足的霞跌落人间,惊动了树梢上闲挂的露,惊醒了你的梦。凉风断续地奏着,奏一曲乱弦的谱给山听;山间朝朝暮暮,绘一卷错彩的画让风摹。
天地暗了下来,骤不及防地。你怨郁郁的梧桐刁难,他望向身后的青山;你怨耸立的山峦捉弄,他望向头顶的乌云。林中的生灵霎时安静下来,浓雾在在峻冷的岩壁上汇聚,成溪,成渊,浸润每一寸碰触的肌肤。流淌过的土壤深邃了,驻足过的树干年迈了,轻抚过的枝芽舒展了。在雾吞噬了一切之后,风来了,漫天的枯叶先暴戾的风声来到。沙沙沙,是竹子在响,你竖起耳朵听,沙沙沙。
天空是铁了心的和尚,不为动情的少女动半分情色。悄悄地,雨落下来,落在含苞待放的蓓蕾和新叶稚嫩的脉上;蝉在叶底下看风来风去,缄默不语。松叶交织是你的庇护,即便如此仍有雨滴落在你的面颊,轻声说着古早的小说。噫!细的像牛毛,家里那头好吃懒做的牛,尾巴蒲扇一样,毛稀稀的,还不准我梳哩,你想,孱弱的雨禁不住风的戏谑,不知何时又斜斜地刮来,弄得你的裙摆津湿。
风飕飕地吹,雨萧萧地下着。轻声啜泣的天空放声大哭。原来她也有伤心事,她在为谁流泪呢?可你已无暇思索了,你自个儿也正恐惧着呢!恐惧什么?或许是暴雨肆虐,搅动山林平静的曲,只剩哗哗的雨声;或许是平日疼你爱你的树被剥夺了颜色,张牙舞爪地把你包围。你不懂为什么一切变得陌生,你不由地跑起来,前脚跟不上后脚,弯弯绕绕的脚印留在幽径,一瞬又被雨水抹去。
雷声,在山林乍明后姗姗来迟。最是风雨凄凄时!千万枝枝叶叶摇落。嘶吼的是风,号啕的是雨,雷鸣滚滚,燥热的汗与扑面的雨水交融,你滞足了。抬起手,任凭雨水流淌,淌进炙热的心窝。老树妖娆,妖娆是你舞袖翩翩,回身,挪步。山林中的一切都哭诉着,哭着,可你嗓子哑哑的,头昏昏的。呜呜咽咽,你,就这样陶醉。
悄悄地,他来了,从黑魆魆的山头来了,从湿答答的丛中来了,从垂下的雨幕中来了。来的时候,风雨没了声响;来的时候,月光在山头荡漾;来的时候,静静地,看到了树下酣睡的你。他来了,来的时候目光匆匆闪躲,脸红了。他听到你呼呼鼾声时的笑靥,他挽起你时结实的臂弯,他背着你时无处安放的双手,你都无从知晓,因为你呀,进了香甜的梦乡,你还以为,这是一个顶幸福顶幸福的梦。
伏在他的肩头,你的衣裳全然湿了。雨水湿润你玲珑剔透的足。步履铿锵下,雪白的胸脯上下浮动着,你赧红了脸。你想菡萏颤颤荡起涟漪,想的是烟雨涳濛,山河迢递,一叶小舟顺着河堤远去,想这是不是你最美的年华?
峰回路转,炊烟袅袅,从山脚升起。
窃窃地,你说,郎君,可否相伴此刻仲夏夜晚?
身边紧束的伞,你醒了。木桥上,一阵寒风吹过。雨还在下,转眼就要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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