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怀小回来了。住进了镇上的养老院。
巷口,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说起这事,感慨万千,回来好,回来好啊。
关于怀小的身世,村里人众说纷纭,他究竟是何方人氏,谁也不知道。听老辈人说,那个灾荒年代,有个女人带着个叫怀小的男孩,逃荒落脚到了坞津村。
故事从一个秋后的清晨开始。林山的妈妈起早烧早饭,发现锅门口没草了,就提着马灯出了门。
林山妈摸摸索索找到了自家的草垛,伸手想把草垛头前一些散乱的草抱掉,拿一捆整齐些的回去。林山妈手刚伸进草堆,草堆里面突然动了起来,吓了林山妈一大跳,一个踉跄,马灯险些摔掉。
这时,从草堆里窸窸窣窣地爬出个女人,在她的身旁还有个孩子。
在晨曦初露的白光中,惊魂甫定的林山妈定了定神,眼前这个女人岁数不大,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只见她紧了紧单薄破旧的衣衫,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了一堆林妈妈听不懂的话。
是个蛮子!(老家方言,指外地的人)
这时,女人身旁的孩子也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一双不大的眼睛,然后挨着女人惊恐地盯着林山妈。
林山妈打着手势,叫他们起来,先跟她回家再说。
老林家来了个蛮子,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小伙!
消息一下在巷子里传开了。一时间,林山家挤满了看西洋景的人。
林山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破棉袄,一件还算干净的大户头外衣给女人换上,又烧了几大盆水,让女人和孩子洗了澡。
梳洗干净后的蛮子,除了面色焦黄外,高挑的身材,挺耐看。这时,热心的郝婆婆把林妈妈拉到一边,这蛮子挺不错的,山子也老大不小的了,就留着做儿媳妇吧。
女人和孩子埋着头呼哧呼哧地喝着薄粥,郝婆婆连比带说讲了自己的意思,女人一脸茫然,抬头看了看在一旁抓耳挠腮的林山,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孩子,女人叫他怀小。
当年的怀小长得真难看,要多丑有多丑。一头自然卷发,小眼睛藏在眼泡里,尖嘴猴腮,鼻涕拉呼,显得很是邋遢。
丑陋的外表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怀子的错。但他性情乖巧,像个温顺的小绵羊。
自从到了林家,不用再跟着妈妈东讨一口西讨一口,不用再寻找草堆洞藏身、睡觉了,远离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他觉得很快乐。即使妈妈跟那个尸高肉胖的林山睡在了一起,他虽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还是不哭不闹。
好日子过了两三个月,女人蜡黄的脸色依然蜡黄,还时不时捂着胸咳嗽。怀小因为有了粥汤的滋润,小脸蛋逐渐有了红晕。然而,一天傍晚,女人去地里挑野菜,就再也没有回来。
林山在女人的枕头下看到了一张折成二指宽的纸条,他大字不识一个,赶紧拿去请庄上的唐会计看看,写的啥。
唐会计拆开纸条,公公正正的几行字映入眼帘:你们别找我了,我的病很重,估计活不了多久,我不想拖累你家,只求你们给怀子一口饭吃。这孩子命苦,他不是我亲生的,是六年前我在流浪的路上捡的,那时他还不会说话。
难怪她整天病怏怏的没精打彩的样子,想必是得了绝症。
“可怜的蛮子,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就这么放心地把怀小撂给我们。”林山妈看着惊恐万状的怀小,不住地抹眼泪。
女人杳无音讯,生死未卜。老林一家闷闷不乐,没了妈妈的怀小整天战战兢兢。
慢慢地,怀小知道了女人不是他的妈妈。那天晚上,他跑到野田里放声大哭,凄惨的哭声,听得乡亲们无一不落泪。
有谁能会理解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心声,他除了痛哭,还能怎样?
几年后,怀小十几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
当初难看的怀小,现在看多了,看顺眼了,并不觉多难看了。巷子里人都这么说。
林山也老大不小了,自从女人走后,几次说媒的都说黄了,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家里有怀小这个拖油瓶。
就在林山一家感觉无望的时候,好事从天而降。媒婆进了门,说有个姑娘也是苦人儿,没父没母,跟哥嫂过,就是比林山小15岁呢(这岁数,比怀小大不了多少)。嫂子急于把小姑子嫁出去,又看中了林山家厚厚的聘礼。于是,小媳妇在嫂子“夫大惯妻,晓得疼人”的话中,哭哭啼啼嫁到了林家。
新来的媳妇叫彩儿,为了表示友好,怀小很想巴结她,可是他不知叫什么好。叫婶婶还是嫂嫂似乎都不妥,其实他很想叫她彩儿。
看到这个像貌丑陋的大男孩,彩儿很厌恶,她甚至把怀小对她的友好视作是另有所图,因而处处排斥他。
对于彩儿的态度,怀小从不生气,他有自知之明,这些年自己能在这个家里生活下来,靠的就是隐忍。不管彩儿怎样对他,他仍然一如既往地迁就她。
久而久之,彩儿也默认了这个身份不明的大男孩共一桌吃饭了。他们不再冷眼相对,一起来,一起去,有说有笑,俨然一家人般亲切。
林山从怀小与彩儿的对视中察觉出暧昧,他内心很不爽。
第二天,林山妈把怀小叫到一边,“怀小,你也不小了,可以自己挣工分,我们不能老是这样捆住你,分开吧,你另立门户,自己存些些钱也好找个婆娘。”
怀小没有作声,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村南渡船口边上的旧仓库里。离开这个给了他安身的家,这个给了他温暖的家,怀小很是不舍,可他能怎样?
旧仓库,真的很旧,土坯墙被蜜蜂蛰了洞洞眼眼,深秋的风穿过墙洞,吹到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林妈妈给了一床薄薄的被子,怀小把自己蜷缩进被子里。
惨白的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铺满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他想起来到坞津垛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妈妈,她现在在哪儿?是否还在人世?他多想知道她的下落,妈妈说过自己是宿迁的,在南京读过书,妈妈不会死,都是林奶奶骗人的!妈妈,你在哪啊,怀小多想跟你再一起流浪……
他感激这么多年是林奶奶总护着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他想起彩儿的无理取闹,想起彩儿娇羞的微笑。怀小哭了,妈妈走的时候他没流泪,这回,他却怎么也忍不住,冰凉的泪,汩汩而下……
住在破仓库里的怀小,很是孤独,跟河边那棵孤独的小桑树一样,没人会注视他。没事的时候,怀小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默默地看着远处。
这时,邻家的二小和几个小孩便会大声叫他,然后把妈妈涂手的歪歪油壳儿,用大拇指食指顶着,两片一合一开,嘀嗒有声。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说道:怀小佬啊怀小佬,妈妈跑了没人要,没得褥子拱穰草,没得婆娘家里找。然后哄堂大笑,四下逃跑。
怀小并没有追打他们,他的眼泪在打转,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窝囊废,连小孩都这样戏弄他。
天越来越冷,队里没了农活。一连几天,大家也没见怀小从旧仓库里出来。知情的人都认为怀小心里有愧,不好意思见人。
几天不见怀小,林山妈有点慌了,摸到旧仓库拐角处,就叫着怀小的名字。推开两扇没锁的门,屋里只剩空荡荡的土块垒起来的床和早已没有生气的土灶。林妈妈记得,特地拿来的一床薄被也不在了,怀小离家出走了?难道是被那几个“细麻脚”给气走的?
林山妈抹着眼泪,嘴里大声地骂着,“这下子好了,人走了,你们安逸了,快活了!”几个戏弄怀小的孩子远远地看着她,像犯了大错一样,谁也不敢吱声。
让怀小另立门户,实属无奈。不过,久日久后,终归要分开的,这一家不像一家,两家又不像两家的终究不是个事儿。可怀小这一走,林山妈心里却又极度地愧疚不安。
怀小走了,正如当年刚来一样,巷子里又一次炸开了锅。
一连十天半月,大家都在谈怀小,一年半载后,偶尔还有人说起。
怀小离开一年多后,林山妈去世了,临死前还提起过怀小。
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戏弄怀小的调皮蛋都进孙子了,彩儿,林山也都已作古。怀小也成了尘封的历史,早已被村庄遗忘。那个叫怀小的光棍,大概,也许,真的早已不在人世了。
公元2021年的八月,一场新冠病毒的肆虐,让所有人警惕起来,对于不明身份的人都要追查行踪,出示行程码。
在南京郊外的一个配电房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胡子和头发一样长到腰,混浊的眼睛空洞无神,当检查人员发现他时,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手指卷着白花花的是头发还是胡子不分清。
这里是配电房,能住人吗?你哪里的?你怎么会住这里?
其实,这个老人住这有好长时间了,起初当地人也曾阻止过,说这里危险,可看他孤苦伶仃的没地方去,加上老人手脚勤快,把配电房周围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没人再驱赶他了。反倒是接济他许多。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只因他年事已高,又没收入,也记不清理发,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老人告诉巡查人员,他不知道自己出生何处,只知道小时候跟着妈妈一起流浪,后来在兴化坞津垛林山家生活了许多年,林山的妈妈一直像奶奶又像妈妈一样照顾过他。
怎么到这里了?之前在哪儿的?
老人咂了咂干瘪的嘴唇,脸上闪过疼痛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不想再说起那段经历。
现在新农村改革建设,像你这样的情况是可以享受五保待遇的。
兴化相关部门接待了来自南京的公务人员,收留了怀小。
理发,洗澡,更衣,怀小在敬老院陪护人员的安排下,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清理,然后带他来到属于他的房间。
宽大的房间,干净的床单,怀小傻傻的看着这一切。
流浪了几十年,从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处处遭人厌弃。行将就木的年纪,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怀小像做梦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嗫嚅着,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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