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扑火的故事

文/苏民

1

你已经老了，至少不再年轻。你的妻子与你面对面坐着，一边用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米饭，一边蹙着眉絮叨着公司新来的下属如何迟钝，就如结婚这7年的每一天一样，除去刚结婚的蜜月期。

你不算太有胃口地完成了吃饭的动作，放下筷子，离开餐桌，一屁股坐到客厅的麻布沙发上，掏出手机。你的手机桌面上多了一个小飞虫logo的app，是一款小游戏。你并不是经常玩游戏的人，这款游戏是你在游戏公司上班的朋友B不由分说给你下载的。你犹豫着，要不要把它卸载。

妻子开始收拾剩菜，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里。

“不是让你打电话找人修了吗？还是不停漏水！”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妻子抱怨道。

就是这个时候，你选择了不卸载“小飞虫”。相反，你打开了它。如此，你顺利地逃脱了妻子的抱怨，进入了一个4.7英寸发光屏幕的世界。

你看到一只栩栩如生的蛾子，在黑乎乎的屏幕上回旋着飞舞，就像一只真的蛾子那样。你想起了B说的，”这是一款模仿虫子的真实飞行动作到极致的游戏。”

“每次吃完饭就不管了，都是我洗碗，拜托你修个冰箱都修不好！”妻子开始收拾碗筷。

你没有认真去听妻子的话，你的小飞虫，或者说作为小飞虫的你，循着一丝微弱的灯光飞了过去。

“嘭！”妻子气鼓鼓地关上冰箱门。

你感觉到光线对你有强烈的吸力，小飞虫也啪的一下被灯光吸住了。屏幕弹出”game over”的提示。你明白了这个游戏的玩法，原来是要控制小飞虫不被光源吸走。

“那你放着我明天一起洗好了。”你不轻不重地嘟囔了一句。此时你已经完全进入了游戏，成为了游戏的主角。

我飞行的动作和光源的吸力达到了一个平衡，快速地飞过，两只白炽灯，一只台灯，一盏吊灯。

白炽灯的光亮惨白而刺眼，尽管它们360度强有力地吸引着我，我一点都不想贴附于它们，它们粗暴和独裁的嘴脸实在太明显不过。我成功飞过了它们。

台灯的光线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不强烈，照射的范围也不大，像一个可爱迷人的小姑娘，就像初恋时的妻子。有几只虫子已经被吸进去，甘于臣服在它小小的温情里。我可不能这样，这是一个可爱的陷阱，但它仍然是陷阱！

吊灯的光源像个温暖的伞一样罩住我，让我忍不住想留在它的庇护下，但我必须克服这种惯性，或者说惰性。作为一只有理想有追求的蛾子，我的目标是看到更远的以后，我可不能被眼前的温暖所迷惑。

飞过这几盏灯后，我得到一个分数，进入一片平静的黑暗。意思是我度过了一关吧。滑行了一段黑暗后，我又一次被前面出现的光亮吸引，情不自禁地朝它飞去。

你打通的第一关其实是一个初级教学关卡，但你却已经获得了满满的成就感，迫不及待地继续玩下去。

2

直到临睡前，你依然在玩这个游戏。你钻进卧室的被子里，倚在床头。你的妻子换上了睡衣，正往腿上抹润肤乳。

“看我这件新睡衣，怎么样？”你的妻子在说话，语气比吃饭时缓和，充满轻松的愉悦感和湿润的期待。

你的眼睛和手指都不能离开屏幕，你用余光扫了她一眼，似乎是一件露着大后背的吊带睡衣。什么颜色的？玫红色，还是紫色？你的眼睛一移到真实空间里，就出现游戏中光源的后象，一时间你分辨不出妻子睡衣的颜色了。

“嗯，挺好。”你敷衍道。

第二关比第一关难度增加了不少，我总是不得不面对两个不同方向光源的吸引。诱惑真是太多了，小心翼翼的辨别和躲避使我不得不更努力地集中注意力。

当我警惕着上方的吊灯，尽量走下方的通道时，不料前面竟出现一盏落地灯，我啪的一下被落地灯吸住了，发出嘶嘶的烧焦的声音。

“哎呀！死了！”你沉浸在未通关的遗憾中，忍不住喊出来，还拍了一下被子。

“这种事情总不能我一个人努力吧。真是够了！”你的妻子又愤怒起来。

“什么？”你完全没理解妻子在说什么。她关掉床头灯，倒在枕头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而你开始重新玩这个关卡。

B说的没错，这个游戏没那么简单，它不仅需要投入注意力，还需要一点策略。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亮着。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成了屏幕里的小飞虫，一边寻找光亮，一边在光源间来回躲避。

这个关卡让我死了很多回，每回死时，光源放大，上面虫子尸体的点点斑驳触目惊心，可以根据黑点的密集程度判断曾有过多少飞虫死在了这里。

我一会儿走着“之”字形，一会儿走“回”字形。第七遍的时候，我终于通过了这个关卡。

3

前一天晚上玩游戏睡迟了，你坐在公司小会议室里，昏昏沉沉的。

对面是一个看起来气宇轩昂的饮料商，他睁圆眼睛，滔滔不绝地描述他理想中的广告方案。

“一定要吸引人，把人吸的牢牢的！就像要被吸进电视里！”

“林老板，我前两天给你发的初步广告方案邮件你看了吗？”

“看了，那个根本不行，简直一坨屎！你们让实习生做的么！不然我跑来找你们干嘛！”

你差点跳起来，那可是你熬夜加班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方案。

你压制住脑门上要暴走的青筋，客气地笑笑说：“我们的方案都是小组一起决定通过的，发给你的是我们认为最适合贵公司的，符合你们产品宁静、清凉的调性…”

“那有什么用，这图一点都不显眼，贴一张在地铁上的话谁能看到！该请明星请，我们有预算！…”

你强忍着怒火，陪着笑脸和客户聊完。中午午休的时候，你终于可以应许自己拉下脸来，缩在休息间的沙发里继续玩“小飞虫”。

第三关的难度又增加了，竟然有一整排不算太强烈，却持续闪烁的荧光。我来不及看清那些荧光块都是什么，努力控制着飞行路线。快飞过整个荧光区时，我被吸住了，荧光块在屏幕上变大变大，竟是一台电视，雪花片的后面，是若影若现的舞台上唱歌的明星。

我想到上午的客户，心里轻蔑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夙愿和他正在做的事:让所有人在电视面前沉溺，沉沦。可作为广告行业的我，做的不也是相同的事吗？广告行业，影视媒体，一起绑架着人们的眼睛，真是娱乐至死的悲哀时代。

我一定要通过这一关，我才不要成为把生命献给影视娱乐事业的一分子。

我越战越勇，完美通过了第三关，那喜悦感，仿佛自己逾越了时代。

4

我的前方是一簇篝火。篝火的吸引力热切而温柔，随着火势的变化些许改变着吸力的方向。篝火时不时挥散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在空气中上升，旋转，飞舞，然后消失。

“嘶……”我的翅膀撞上了其中一粒火星，火星放大，像一片凝结的琥珀，瞬间包裹住我。粘稠的质地里，映出一群人像，是一群参加聚会的人。女人们穿着长裙，凸显着纤纤细腰；男人们仪表端庄，步履绅士。觥筹交错，乐声轻扬。

“来来来，一起喝一个！”部门领导带头，举起酒杯。同事们都站起来，将酒杯伸至火锅热气腾腾的蒸汽里。

你仍沉浸在游戏里，没反应过来。你抬起头时，发现包括领导在内的所有人都盯着你，场面说不出的尴尬。

你的同事C见状，来了一句落井下石：“哈哈，他估计是太沉溺于方案设计了，打算再花三天三夜憋一个被客户一口拒绝的方案吧~！”

众人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领导显然没有把这当一个玩笑，他有些严肃地将酒杯在锅的边缘敲了敲，唤了一声你的名字，“好了，快来，大家等你呢。”

你牵动一侧鼻翼，做出克制的表情，以避免自己从鼻子里笑出声来。你已经和以前的你截然不同了。他们不过是些沉溺于社交场合的虚假繁荣的人，他们不停地社交、吃饭、聚会、喝酒，就像嗑药的瘾君子，以使自己停留在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上。

碰完杯，你埋下头，重回了游戏。

5

周五晚上，你回到家里，你上全托班的小女儿飞奔到你的怀里。

“爸爸！”她奶声奶气地喊着你，“囡囡好想你！”

“乖囡囡，爸爸也想你喔！”你回应道，并不太走心。因为你急着继续游戏。你拥抱完女儿就一屁股坐进沙发，摸出手机。

女儿又扑到你腿上，“爸爸，明天周六带我去玩旋转木马吧！”

你没功夫回答，因为你在游戏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霓虹灯一样鲜艳的彩光，竟然交替着形成灯柱，来回晃动。我没飞多远就死了，死的时候霓虹灯管放大来，表面肮脏油腻，还透着一丝粉色的暧昧。配合着遥远市井的背景音乐，我想到童年时代在老巷子里看到的粉色按摩店，衣着暴露的妩媚妓女，路边呕吐的男人，窗户里传出的并不愉快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吵架声。屏幕里飘出的深远的故事感，竟让我迷惑了，差点忘记了通关目标，盯着画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玩。

又不可避免地死了几回，死在不同灯管时，会看见不同的画面，配合着不同的音乐，吸引我去猜测，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这大概是我通关最慢，还死的很高兴的一次，我竟有在每根灯管上都死一次的欲望。死了很多轮以后，我终于发现了窍门，就是在灯管晃动的时候，悬停在不会被光照到的角落里。

沉浸在喜悦中的你满足地抬起头，发现女儿正哭脸对着自己。

眼看她要哭出来，你慌忙生硬地安慰道:“怎、怎么了囡囡，别哭呀……”

女儿还是哇的哭了出来。妻子闻声从里屋出来，“你都干了什么，她刚回来就把她弄哭？！有你这么做爸爸的么！？”

“我也不知道啊……”你嘀咕着，拍着女儿的背，脑海里还在回闪游戏的光影。你想你该打个电话给B，谢谢他给你推荐这款好游戏。

你进到书房，关上门，拨通B的电话:“B吗，那款游戏我打到第四关了！”你无法掩饰兴奋。

B的声音很欢快，“不错呀，怎样怎样，这游戏还不错吧，作为休闲调剂~”

“嗯…的确。”你不好意思说，你对这款游戏的痴迷，早就超越了休闲娱乐的范畴。

“这游戏是谁做的，作者有什么目的吗？”你问B，因为你感到这游戏有点非同寻常，似乎隐藏着什么故事。

“哈哈，你玩的挺深入的嘛！”B笑声爽朗，“这游戏的设计者是一业小牛人，但平时低调得很，从未露过脸，设计的游戏又很偏门，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完全接受不了他的游戏。有一次饭局，我有幸见到了他，问了他设计这个游戏的想法。他说，他的想法来源于‘飞蛾扑火’这个词，但他觉得这词并不简单，飞蛾扑火是一种本能，他把游戏设计成要玩家逆对这种本能，努力生存，这样看来这游戏寓意教人克服本能欲望，非常励志。但同时，他又把游戏设计得让玩家真心产生想要扑火的欲望。你已经玩到第四关，应该感觉到了吧？”

你心中一惊，“是的…会很想看每个灯后的故事，但必须死了才能看。”

“对！这就是作者想达到的效果呢！他说，飞蛾扑火背后的另一层意义，就是，人生苦短，遇到想要沉迷的事物也是一种幸运，为何不放心大胆地沉迷其中，燃烧全部的热情呢？”

B又说：“不过这游戏的最终意义，你要玩到全部通关后才会知道。哈哈，你就好好玩吧！”

放下电话，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你心想：能沉溺于这样一款游戏，也是我的幸运吧。

6

那个恼人的饮料商又来了。竟像死对头同事C说的那样，他又一次拒绝你重新设计出来的方案。

“你们公司，真的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吗！？”这次他直接把方案拍在了部门领导的桌上。

不出意料地，饮料商走后，你被叫去了领导办公室。

领导一脸严苛，却努力做出慈眉善目的模样来：“你工作也快十年了吧，当小组长也两年了，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你以为你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孩么？一腔艺术情怀，自大到不懂得顺着顾客的需求来么？最近你都在干些什么？连聚个餐也在打游戏？准备退出社会，与世无争了吗？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解决这个客户。不然小组长也别当了，回基层去重新练习好了。”

你从领导办公室出来，马上被包裹在周围同事幸灾乐祸的目光下。你旁若无人，回到工位上继续打游戏。

你的事迹被当做小八卦在办公室里传播，仅仅半个下午，就传到了部门办公室与你隔了两条走廊的妻子耳朵里。

晚饭时，妻子说道：“听说你完全不在乎小组长的职位哈？被领导训话出来可硬气了哈？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降职降薪意味着什么？我对面同事的孩子都读一万块一学期的私教课，我们女儿只能读普通的幼儿班，自己丢脸就算了，能不能为女儿，为这个家考虑一下，嗯？！……”

你不动声色，继续打游戏。因为你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关，谜底就快揭晓了，任何外界的反应都无法牵动你的神经。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我当初真是瞎了，你怎么会是这种人，又窝囊又无趣！离婚得了！”妻子呵斥道，将碗重重砸在桌上。

女儿受到惊吓，哇的哭起来：“爸爸......”

你被哭声惊的手一抖，又死了一次。你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拿着手机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

妻子在门外大声喊：“不要以为你躲进卫生间就可以逃离这一切！最好手机掉进马桶！你个废物！”

最后一关几乎是前面全部陷阱的集合，每个陷阱，或者说每一种诱惑我都经历过，只是组合的更加密集，更加难以预测。死了数不清的次数后，我终于进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是通关了吗？应该不会什么都没有吧。我继续滑行，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太阳般巨大的光源，几乎占满全屏，让我无处可逃。我死了，被吸进温暖的太阳光束里。光芒渐渐变暗，光源内隐现出一行字：

“不要再逃避了，你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