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把他的家乡当作自己的故园来怀想,从来没有想过。
多年前的一个端午节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公公婆婆冒着大雨披块塑料轮流抱着我五个月大的儿子送我娘儿俩回湘潭的娘家时,曾劝我:姣啊,你现在是我家的人了,不能老想着回娘家啊!当时的我气咻咻地告诉他们:如果我不是在湖北有工作,才不会嫁到你们这个深山凹里来!公公后来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这句话学给我的父亲听,父亲侧头瞪了我一眼,斥骂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懂事!
其实,不是我不懂事,而是我根本就没有从心里认定那会是我的家。爱情,真是份神奇的感情,它可以让一对陌生男女因为相遇相识相知相爱而成为亲人,可以让两个陌生的家庭因为这份情缘而成一族。那是个群山重叠,绿荫华盖的山冲,一条水洗的石子路像根黄带子似地夹在两山之间,凹凸不平,婉延前伸,沿着这条路,我汗流浃背,怨声载道,抱怨他的家怎么这么远?这路太难走了,枞树下还有好多蠕动的毛毛虫,太可怕了!他赔着笑脸,一次又一次告诉我:转过这座山头就到了。我耐着性子随着他转过一个又一座山头,趟过一条又一条山溪,终于在一条名叫大黄的黄狗的引领下,走进了那个像一把靠椅一样倚在大山中间的山村小院。
是个很美的山凹,院子左边有一口清波碧绿的池塘,塘里有鱼有虾,来客了,只需在塘边撒一网,欢蹦乱跳的鱼儿闪着银白的鳞光被喜悦的大手丢到塘基上,一天待客的荤菜便有了,既新鲜又味美。据说全家一年只需向队里交5元钱就可以尽己使用。院子的后背和右边是全家承包的山林,林子里的枞树、楠竹在裸露的沙石黄土上瘦弱地生长着,据说,这山上石头太多,土不肥沃,树长得很慢,但公公婆婆还是栽种了许多树苗。院子坪前的山凹下,是一陇翠绿油嫩的菜地和梯子似的农田,婆婆指着那些刚插上秧苗的农田告诉我,这些田都是我们家的。哦,我们家?我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不会来这里生活的。但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这里种的谷子鸡会不会偷吃?婆婆笑了,对我的内行话,有了一种认同。
那时的院子,还只是一般的土墙青瓦,但院子里的人气特别旺盛。塘里有鱼,屋里有酒,柜里有米,公公婆婆又都是好客之人,只要俩老在家,家里一年四季都有乡邻上门闲坐。有时我们清早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屋外有人在喊四阿公、四阿婆,我来你家剪点红薯滕,或者借个壶子什么的。记得我带孩子在公婆家休产假的二十天里,家里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断过客。那时,我总在心里纳闷,俩老的人缘怎么那么好,要知道离这里最近的乡邻也有一里多山路!
我不习惯这份热闹。很多时候,在他们一屋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家常的时候,我喜欢沿着肠子似的山路爬到屋后的山顶上,在林间闻树脂的香味,听小鸟的鸣叫。山林并不象远看那样浓密茂盛,走进去才知它的贫脊,很多地方看上去就像病人的瘌痢头,丑陋、稀疏,但我喜欢这里的安静,人在里面可以自由自在地游走,展望,也可以躺在柔软的松针上看书,冥想。有时候,我也会端坐在他们的一隅,听他们扯闲话,我听出那些话里更多的内容,是某某家的儿子回家带回了多少多少钱,某某家的姑娘回家时给父母弟妹买回了多少多少衣服和礼品,然后是攀比,然后是叹息,然后是无声无息的沉默。这样的闲话,总让我听出一些酸涩,我没有底气接他们的话茬,也不想引出更多的不快,只是望着他,那个竭尽全力维护自尊的我的男人。他低着头,借着酒劲,闷声闷气地发着牢骚,说来说去,你们就是羡慕人家儿女回家带回来的荣耀,谁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在周围村人眼里,公公婆婆都是令人眼羡,有口皆碑的好人。公公每月有退休工资,三个儿女中,除一个在家里务农外,另两个夫妻双双均在武钢工作。这让老俩口极为欣慰,两人种田、养鱼、栽树、修路,事事走在村人的前列,也特别热心助人,谁家婆媳不和,兄弟打架,子女不孝,有人捎个信儿,俩老赶紧拿把雨伞急匆匆去了,归家的时候大多是半夜三更,酒气熏熏。这也是我后来知道他们在村里德高望众,受人尊敬的真实原因。公公喜欢购物,家里无论是农具,棉絮,还是办酒宴用的餐具,都是应有尽有,不需找外人开口。这在封闭的山村里,其实就是一种比较优越的小康生活。记得公公去世,我们为他办的30多桌酒席所用餐具,竟完全是从楼上的空房中搬出来的,事后收捡归类时,我独自花了一整天时间!
12年前,家里的土墙瓦房被弟弟更新建成四间二层的漂亮楼房。过年回家探亲时,我们望着宽敞的新居,心里欣喜不已。夜里,一家人围着旧屋的火塘聊家常,叙别情时,公公似有意又像是无意地告诉我们,以后这三间没有修建的旧屋就留给你们了,新屋是他们的,你们可以每年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帮你们维护一下,免得没人管垮掉。当时的我们,仍旧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来定居,就算回来,也会是时间有限,现在父母健在,弟弟在旧屋里喂猪、养鸡,用着方便,随他们好了,用不着我们操心,所以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家里越来越舒适、现代,山上的绿荫浓郁,枯枝满眼,堆积的松针随手一摸可以满箩满框。但这些已经用不着了,公公和弟弟的灶屋都分别用上了液化汽,不熄的煤火可以让家里人像城里人一样随时洗上热水澡,屋顶上的水箱也让厕所的便池春风化雨,洁净飘香。但我的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拿把火钳,坐在铺了稻草的灶角木条上,归拢自己从山上收集来的枯枝败叶,准备随时听从烧火做饭的调谴,那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喜欢的活计,却听到房头的另一边在喊:开饭了!唉,没有了柴火味的饭菜,看不见炊烟的缭绕,还能叫乡村?可我们难道不希望他们过得舒适,惬意?
回家,意味着有家可回,有亲人可看,有人可聚;回家,也意味着热闹、欢喜,亲情融融。这时候的我,开始计划等孩子上大学后,陪他一起回到老家,与公公婆婆一起生活,过一段自己种田、种菜、养鱼、养鸡、养猪的乡人日子。只是没想到,这时候的老家,已在悄悄发生变故。2001年春节前,公公突然故去,我们回家办理后事后,把已患乳腺癌的婆婆接到了所居小城。手术后的婆婆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她乐观地祈盼着自己能健康地回到乡村的老屋。她说,自己回去后,还是不想与弟弟一家搭伙吃饭,她觉得还是一个人简单些,只要能动,就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可是,渐渐地,她的左边脖子上开始长出许多淋巴,左边胳膊慢慢肿得透亮,抬不起来,需要用丝巾挂在脖子上才能减轻疼痛,手端不了碗,饭到不了嘴,婆婆心里明白了,她说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这是婆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日子,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这栋房子里居住。尽管子女们都已回家,但家里再也没了往日的热闹和融洽。菜地因为没有了公公的精心打理,再也看不到新鲜的蔬菜,一大家子人只能轮流跑十几里路到镇上去买过去在家里菜地里司空见惯的辣椒、丝瓜、南瓜、冬瓜回来。为了减轻经济负担,他开始天不亮就去村里帮屠夫杀猪,其目的便是免费带回猪血供家人做菜。那时候,想起公婆健在时,我们回家后的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和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一种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处理完婆婆的后事,收拾完起程的行李,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忽然感觉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来住了。我回头望着弟弟弟媳和侄儿,看他们依墙而立默默无言的不舍样子,一种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我转身掏出200元钱塞给侄儿,嘱咐他,健崽,好好读书吧!
我不知道这句话对弟弟一家人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鼓励。当他们两年后,真的舍弃家里的一切,在长沙这座大都市租一间小屋,以开出租车为生时,我对故园的房子忽然产生了依恋,我牵挂那里的一切,怀念自己在那里生活时的点点滴滴,那可是公公婆婆用一辈子心血为儿子置下的家业啊!
2006年8月,台湾的舅舅打电话回来,想回老家看看,因为表妹一家已办好签证,准备去加拿大定居,这已是80岁的舅舅最后一次回家心愿。得知消息后,丈夫三姊弟也在电话中相约赶回老家,想做好迎接舅舅回家的准备。然而,当我们一行兴奋异常地走近家门前时,呈现在眼前的楼房已经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家已不再是家,屋前的坪里长出了人高的杂草,屋门被盗了,木窗被挖了,电缆被割了,池塘里再也没有了鱼跃声。我们,仿佛走进了罗彻斯特被疯子妻焚毁的桑菲尔德庄园。
我一下子愣在了屋前,半晌无言。很久很久,才感觉到泪水糊满了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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