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梦间

七梦间

她是一缕附着嫁衣上的魂魄，成千上万年来，甚至还要更长到数不清的年数，她守在一个虚无的空间，不说话，不睁开眼睛，不抬头看一看虚无空间里的朝阳暮月。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当自己沉睡已久，永远不会醒来。

有一天，虚无空间被人无意间打开一道口子，不属于这里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这种熟悉的气息，使她不由得咳嗽一声，眼角迸出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头发里去，她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她多想可以说出一句话，问问那个不速之客:“你是谁，可是故人归？”

此间是第一梦，我自师父手中接管七梦间已经160年，按照凡人正常的生老病死，我应该早就入黄泉，又轮回一世，可是前世，我不幸英年早逝，去鬼门关一趟，又说我阳寿未尽，无法入冥府，可是我去到医院，留在凡间的那具躯壳，早已破烂不堪，我无处容身，只得做一个孤魂野鬼，白天随意躲进随意一家的地窖里，夜晚出行，大概过了三个年头，才遇到师父去收梦归去的路上，恰好见我无依无靠，心生怜悯，就捡回去当个徒弟。

我记得那日是七夕，人间是恋人们互表心意，许下一生诺言的好日子。

师父把我带到一个雅致古朴，铺满小花小草的院子前说:“以后就住这里吧，你叫什么名字？”

孤魂野鬼生前有名有姓，到后来也会忘记，比如我至今还没有人认领我的尸首，我慢慢地也就忘记了，我努力想了想，我叫什么，还是一片空白，只好苦恼地摇摇头:“不知，还请师父赐名。”

师父赐名:小书。

师父是个很容易相处的大叔，平时爱喝点小酒，看几出大戏，我问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可有含义。

师父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长生皆是梦，书尽长安事，繁华盛景逝，当惜眼前人。”

师父文绉绉的吟诵出来，又熟睡过去，师父是个假文人，从这首毫无韵脚，平仄不起的诗里便可看出。

师父占据在我的院门前，我大声喊了几次，他都不理会，我蹲下身，靠着柱子，心想师父不畏夜里的寒冷，可以仰天大睡，徒弟自然要学学师父的样子。

这一天晚上，我含糊地睡去，有一个画面一直盘踞在脑海里。

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倚门而立，听着门前饲养的一只黄雀脆生生地叫，莞尔一笑。

她移步，如莲，步伐轻巧，她柔声说:“赶明儿，宋公子就要回京了，书信中说，宋伯父答应他，只要他能在科举中考得功名，便不再阻拦他和我之间的婚事，宋公子才华横溢，我信他，这并非难事。”

“小姐，是是是，你的宋公子最好了，你现在绣的可是嫁衣，每次都偷偷摸摸地绣，怕老爷动怒吧，毕竟老爷看中是长安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不会看上宋公子这个家境一落千丈的穷酸小子，宋公子家倒好，攀上你这样一根高枝，还不乐意。”

姑娘的贴身丫鬟打抱不平道。

姑娘微有愠色，“你可不能在我爹面前提起什么？不然，你知道后果的。”

贴身丫鬟忙笑嘻嘻道:“我绝对忠于小姐，你和宋公子的事，不会再有人知道的。”

后来，姑娘的嫁衣未绣成，被她父亲知道，要火烧了嫁衣，姑娘被奴婢们摁着，动弹不得，她父亲说:“我的女儿要么死，要么就要成为前呼后拥的正房官太太，长我的脸面。”

她的父亲多么迂腐，多么愚昧不堪，这一天也是七夕，她听着墙外嬉笑的男女声音此起彼伏，她绝望地想起自己心仪的宋公子。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那焚烧了嫁衣的火盆，火未熄，她利用它烧了自己的绣阁，连同自己也烧得干干净净。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师父拿着帕子帮我擦额头源源不断冒出的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并说:“果然没有找错，是你。”

一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守着师父愤然抛下的七梦间，他去做很重要的事情。

“哐当”一下，我打水的铜盆掉在地上，我眼见一个唇红齿白，眉目清秀的姑娘站在我面前，她身着未绣完的血色嫁衣，对我微微一笑。

她说:“谢谢你，小书。”

我记起了自己，原是我的错，不该和同伴们茶余饭后闲谈时扯出小姐的心上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爷才会发现，才会把小姐逼上绝地，我亦是不能留之人，被老爷乱棒打死，不过欠人的，终需要还的，不管经历几世。

我撑着伞，送小姐去了一间寺庙，寺庙外一位年轻的主持在外面等着我们，他看到我们，眼中有湿意。

小姐遣开了我，我把伞递交和尚，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我从山上望到山脚，又从山脚望到天空，太阳落山，薄薄的一层光覆盖在我身上，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接小姐回七梦间时，小姐不见了，只剩一个和尚撑着伞，傻乎乎地，伤心欲绝地伫立着，伸手摸不到一丝他想要抓住的东西。

我转身默默然走下山，热闹的街道，又是一个分离的七夕。

无意间，我看到一间名为长生书的衣坊，我的名字里带了它的一个字，不由自主地就进去看看，满眼的衣服，就像那件未绣完的嫁衣，都会引发一个故事，只是这里发生的故事不是苦的，而是甜的，成对出入的年轻男子为年轻的女子细细挑选合适的衣裙，这家衣坊可有当年盛景长安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