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胡絜青,满族人。喜爱文艺、嗜爱书画。说起我,你们可能不怎么熟悉。可我的丈夫舍予,你们该是熟悉的。
约法三章是胡絜青与舒庆春 约法三章是胡絜青与舒庆春我和舍予的结合,离不开母亲与罗常培先生的周密计划。
我是满族正红旗人,父亲在旗里做参领,也算是个小官,家里也还富足。我自幼好强,不愿做少奶奶,便向母亲要求上学。母亲虽犹豫,终究拗不过我,便答应了,但却让我起誓“在校园里,不准交男朋友,不准跟男同学说话。”只要能上学,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就这样,我先后在北京师范学校女子分校和北师大就读。在北师大求学的六年来,我一个男同学都不认识,因为我信奉答应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转眼,我已二十六了。母亲可急坏了,因我还在北师大读书,母亲怕我因这学业而耽误了终身大事。母亲曾和我说过,我都已正上学,不急谈婚论嫁给推辞掉了。
我自是不急,可母亲急。逢人便唠叨我的婚事。一日, 哥哥的朋友罗常培先生到家里来玩,母亲见了他,也不免地唠叨起我的婚事。罗常培先生和舍予打小就在一起,正好此时舒予刚从伦敦回国。此时的舒予已是著有《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等作品的作家了。母亲听了很是欢喜,竟还有这么一个乘龙快婿。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可母亲也知道我是女大学生、是新女性,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于是,她便和罗常培先生商量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1930年,机缘巧合之下,我和舍予初次见面。这一年初春,北师大音乐老师带着我来到白涤洲家中,请舍予为北师大演讲。此次见面,我的目的单纯,也没那方面想。
此后,白涤洲、罗常培和董鲁安三人轮流请客,在家吃便饭,可客人只有我和舍予。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人是在为我和舍友创造晤面、交谈、了解和增进感情的机会与条件。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们彼此间的感情日益加深,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直到那年冬天……
在济南放寒假时,舍予给我寄了一封长信,密密麻麻写了几大张纸,详细介绍了他的出身。他也是满族正红旗人,生于北京西城小羊圈儿胡同的贫困家庭。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父亲早逝,他的求学之路异常坎坷。从私塾、小学到中学,他数进数出。赖母亲的咬牙坚持和好心人的资助,他才得以进入北京师范学院。说了自己的身世,他还不忘说说我和她般配在哪些地方呢!什么两个人都好学,他肚子里也有不少东西,两个人有共同语言,能生活到一起。我自是知道,他这是想让我动心来着。最后他和我约法三章:一是能受苦;而是能吃苦,学一门专长。三是不吵架。此后,他一天来一封信,连续写了一百多封。
济南与北平间频繁的鱼雁往还,让我们两个的心走得更近了。
1930年四月,罗莘田先生找到了我,他对我说舍予很高兴这门亲事,如果我也同意,便把准备好的礼物送来。当着二哥朋友的面,我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脸红,大方地说道“我也同意。”于是,舍予托罗莘田送来了戒指、两个双鱼银瓶、一个大银盾,另外还有一最宝贵的——舍予穿戴整齐的八寸大照片一张,下面写着娟秀俊美的四个正楷字“絜青爱存”。
1931年,我一毕业,便举行了婚礼。舍予原是想举办一个全新的文明婚礼,但无奈双方父母坚持保留旧俗。最后只得折中,既有磕头、拜堂、鞠躬这些老礼,也有证婚人宣布婚姻等新礼。
客人全都走后,我和舍予相拥来到了临时的婚房——灯市口环瀛饭店。四目对视,舍予对我说“以后你看我不吭声,不要怀疑我对你有意见。我只是在构思小说。”我当下表示,那样的时刻绝不打扰他。三十五年来,我一直恪守这个约定,我们从未红过脸。
婚后半个月,我便随着舍予来到了济南。他继续做他的教授,我也在一家中学里教书,日子虽清贫但却非常和谐。
日子本也过得平稳、舒坦,可日本的铁蹄踏起了舍予的爱国情怀。我不愿他每日在家里愁苦不堪,便支持他赴重庆投入抗日的洪流。那时是1937年,我们已有三个孩子。
他离开不久,我便回了北平娘家。虽一直想南下到重庆与他会和,可为了照顾舍予的母亲,我迟迟没有动身。
1942年夏,舍予的母亲去世了。我想这一次我可以没有后顾地南下了。可这时,从北平到重庆的广大地域已全被日军占领。战火纷飞,带着三个孩子南下,又谈何容易。可我选择了舍予,必定要走一条坎坷的路。
打定主意后,给舍予写了封信。不久,他回信说“我在重庆只是挣点稿费维持生活,你们若来需自备衣服和日用品,我无法预备。”收到回信,我只知道我不能拖累他,其他的我不愿多想,也没空多想。我连夜做了五床大被子,在舍予的挚友老向的帮助下,历时五十天的奔波磨难,终于舍予团聚了。
这一路,困顿我的不是身体上的辛劳,而是精神上的压抑、人格上的侮辱。我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的种种罪行。一路,经过无数次的盘问、危险、空袭,终于在十月来到了重庆。
到了重庆,我才知道老向是自己过来接我们娘四个的,没和舍予商量。当他派人到郊区北碚去问舍予要不要和妻子儿女马上团聚时,他吃馄饨的手抖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平静说道“既来了,就让他们过来吧。”见到他之后,我不敢多问什么。因为我记得我们约法三章的第三条时不能吵架。很快,舍予他为我在国立编译馆找了份临时差事。
报纸刊登了我来到重庆的消息。不少朋友前来看望。他们的家人大都在北平,于是他们迫不及待打听北平的消息。我一遍一遍地讲述着,日本兵的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烧杀抢掠……舍予他总是抽着咽,沉默着。一日,他忽然对我说要写一部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就是建立在真实故事的陈述,与我所给的灵感之中的。
舍予没写完一章,我就把底稿抄一遍,舍予再进行修改,改好后我再抄,如此反反复复。一篇篇稿纸,字里行间都是我们二人的伉俪情深。
舍予他最爱喝茶。他少年时居住的小胡同口有一个茶馆。每日上学,必经此处。放学后,他也常到茶馆里听书。后来,他到重庆时,也常去茶叶铺坐,一坐就是大半天。那时是抗日战争时期,茶馆的楼上也大都贴着“莫谈国事”的条子。后来据此,他写了《茶馆》。
我们夫妻二人最高兴的事就是品茶、赏菊。在居室窗台上,我总爱摆上几盆形色俱佳的菊花。每当菊花千姿百态、香飘四溢时,我们总会把亲朋好友请到家中,边赏花、边品茶。
舍予一生写了很多歌颂党和新社会的诗文,可就是这些诗文,也没能在“文革”爆发时,救他。
1966年八月,舍予跟往常一样要去北京市文联上班。临走,他问我“今天是红卫兵帮助我们文联搞斗批改,你看我参不参加?”我知我劝不住他,可还是说“没通知你,就别参加。”他只说了句“这是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我怎能不参加?”就走了。
他是站着走出去的,却是躺着抬回来的。
他被红卫兵批斗,打得皮开肉绽,走不动路,被拖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我前去找他时,看他身着血衣,躺在地上。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久久没有分开。我们也只是互相看着,没说一句话。
不久,他恢复了点精神,便对我说“你睡你的,我该休息了。”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在离开舍予的卧室时,把房间里的剪刀、裁纸刀等利器带出门外。
第二天一早,我为他换衣服、清洗伤口,劝他别再出去。可他还是走了,走了。
我得知他沉湖的消息时,已过了整整一天。我急急忙忙赶到湖边,只看他浮肿的脸上沾满血迹,颈上、胸上伤痕累累。听说,当时湖面上还漂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张纸纸片。有人捞上来看过,是手抄的毛主席诗词。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尸体。经人提醒,才想起去找车。来到八宝山,工作人员却和我说舍予是“反革命分子”,火化后不能留骨灰,并让我马上就走。我再最后看了他一眼。明明早上,还和孙子说再见的人,明明早上还紧紧握着我的手的人……
周总理得知此事后,颇为震惊。他派人向我表示慰问,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走了,已经走了。他是死于太平湖的第一人,可是八月底那条湖就已经死了上百人了。
1978年6月30日,对我来说是极为不平常的。北京市及全国文艺界的朋友来为舍予举行骨灰安放仪式。我还记得,那天邓颖超来得很早,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恩来若还在,他会第一个来。”
舍予,这下你不屈的灵魂得到告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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