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月亮

作者: 无花扶疏 | 来源:发表于2018-08-04 17:46 被阅读94次
    毛月亮

    月白其实不是白,而是一色浅浅的蓝。

    我要讲的故事,实际上已经是斑驳带着霉点的了,可这色月白仍称得上好看,拎出来抖擞两下,像一件轻薄的旧衣,旧的旧的韵致。是苍白的影壁上走过去一个人影子的颜色。可千万别在太阳底下,最好是有月亮。

    梅城的白天很荒凉,老头老太太缩在屋子里,四桌麻将也凑不出一个声响,像怕吵醒了谁。年轻人拖着脚走路,他们似乎永远没什么着急去做的事。这里找不出一个有生机的人,连颗树都长不活。但到了晚上,人都不见的时候,月亮幽幽地轻轻淡淡地亮起来,洒下一色一色的浅蓝月白,自然的生灵气就出来了。没有任何理由就霸占了这片地的人类无可奈何地退下去了,他们鼎盛过的,断了的墙根就是证据。月光镀上了青色的瓦黄色的砖,地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烟色的水气。没有人出来做代表和交涉,然而人类是下台了,他们转了身叹了气,也许还吊了个嗓子。

    运动在这里搞不起来。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这里没有动静,大家聚在一起不过是背毛主席语录。运动快结束的时候来了一伙红卫兵,逼着他们搞批斗,搞检举揭发。没有人响应,他们自己搜房子,找外国书和外国货。梅城的房子干净得像雪窟,独有一个姓葛的数学老师家里被搜出两本禁书。游行的时候,让背牌子,戴高帽子,喊口号,葛老师说什么做什么,脸色不动一下。从城东走到城西,没有一个梅城人出来看热闹。红卫兵们终于没敌过梅城的不抵抗政策,悻悻地退兵了。他们不知道梅城人是早已经投降了,他们已经躺下了,早早宣布对一切挑战都认输。你没办法赢一个早就认输的人。

    改革的风也吹不到这里,外面闹公私合营,闹生产合作社,闹开放,梅城的人该怎么过仍怎么过。他们当中有人种田,有人做小手艺,有人读书,有人开铺子,有警察有医生,有人生孩子,有人死掉。可以说他们什么都有了,也可以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从来不必被迫着跳到时代滚烫的浪潮里去,别的地方的人来过这里,但很快就走了。梅城人甚至于还看到过一个地图测量员,他在梅城转悠来转悠,终于在地图上给梅城划分了一块合适的地方,小小的,漂亮的荷叶状,他在上面写了三个小字:荆棘地。

    也有一个例外,是个戴蓝帽子的解放军。先是要带他们斗地主分田地,然而梅城没有人是地主,又问这里的田地归谁,说是谁种归谁。年轻的解放军俊朗诚恳的脸上难得的浮现一丝迷茫,他继续找着田四唠嗑,田四不懂这北方来的习性,他规规矩矩,只当人家是问要紧事,说一句是一句。解放军问这里是谁在剥削老百姓,田四先仔细地问“剥削”的意思,解放军解释来解释去解释不清楚,直接说,就是你们这最有钱的人。在他年轻而且纯洁火热的心里,认为财富的积累必定是罪恶的,一个人若比旁人更有钱些,必定是从无辜的人身上夺取来的。田四手里抚着红边的搪瓷杯,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这没谁格外有钱。

    解放军不相信,出门的时候,他走过田四家院子里的青石板,一路暗暗的打量着四周,青石的桌青石的椅,上面摆着一碟白的瓷茶碗,旁边一个装着他刚喝尽的红色茶叶。青石板刚刚被冲洗过,整个屋子也像刚被冲洗过。除了门口一颗不挂果的枣树,没有一点旁的东西。田四陪着送客,门口有两盆月季,垂头垂脑,解放军说田四你这花再不浇要干死了,田四说再浇淹死了。田四是花匠。

    解放军去的第二户是沈屠夫家,他问了一堆和田四差不多的问题,得到了一堆和田四差不多的答案。他的心燥起来了,这和他学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沈大比田四胆大,他瞟了眼解放军腰间的盒子枪,问了,你是来干什么的?解放军精神了,把自己学到的理念演讲了一遍。沈大听得很认真。

    我们要解放受了几千年压迫的人民,把自由和民主还给你们。解放军说。

    沈大听明白了,他说,梅城人不需要自由。解放军急了,诶,沈大示意他别说话。他摆摆手,说,给我们的自由越多,我们用的就越少。说完沈大站起来,走到台阶上敲水烟袋,他砰砰乓乓敲了好一阵才把烟点上。烟雾蒸腾中,沈大回头一看,蓝衣蓝帽的解放军坐在那里,像个痴子般一动不动。

    从此解放军就不走了,他脱下军装,成了诗人。于是梅城就有了诗人。

    解放军,后来叫做自由诗人,在梅城住了近30年,才头一次听人讲起梅城的故事。

    梅城之所以叫梅城是因为从前城里住着一位姓梅的大户人家。早上一百来年,梅家是真正的簪缨之家,鼎食之族。那时候梅城还不叫梅城,梅家在此盘踞久了,修园子捐桥,引河开路,施米施粥,慢慢地梅城就叫梅城了。梅家什么都好,唯有一点缺憾,每一代的梅老爷子和梅老太太都放不下的,他们人丁不旺。几乎每一代都是单传,到了梅月父亲的这一代,说起来是兴盛的,四世同堂,其实是曾老太爷和老太爷都舍不得咽气,只得梅月这一个女孩子。

    照诗人从梅城资历最老的陈太爷那里听来的说法,梅月生得很美。但他的原话是,红的地方红,黄的地方黄,和戏台上人一般标致。这话不符合自由诗人的审美,于是他私底下改了改,在他的描述里,梅月有一张玲珑的脸,娇滴滴汪着一窝水的眼,带着笑影似的嘴,一管挺直的鼻梁悬在中央,镇住了柔弱的眼和嘴。

    梅月作为梅家唯一的小姐,实际上当然是受宠的,但她顶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家里人所期盼的。旧历过年的时候,她穿着新制的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在院里堆来滚去的玩雪,从没有人怪她糟蹋衣裳,他们只充满爱意又遗憾地一笑。可惜的当然不是衣裳,而是衣裳下的姑娘。

    祭祖的时候,梅月也不能够进祠堂,她披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被奶母拉着站在外头,拣丫头手心里的糖枣吃,奶母要说她,她就眼睛一瞪,把奶母给吓回去。等到曾老太爷头一个拄着拐子颤颤巍巍被人扶出来了,她跑上前去要红包封,曾老太爷平日里要什么给什么,这一天就不大笑得出来。梅月心里明白,她一边跳一边喊,明年就有弟弟咯。老人家脸色才慢慢好看起来,拉着她进去吃奶糕喝甜茶。梅月被人簇拥着哄着抱着往前走,一回头看到了母亲苍白的笑着的脸。两抹胭脂浮在她的脸颊上,艰涩地化成了喜庆的模样。

    梅月再大一点的时候梅月的母亲终于坐不住了,往上数往下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无能为力的肚皮,她决定把生育的压力转移出去。她一口气给梅月的父亲抬进来三房妾,挑的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小姐,这三房姨太太不懂诗词也不通笔墨,但全都是从多子多女的乡下人家里出来的,生得如同庄稼般结实。她一直嫌自己过于弱柳扶风了些。

    姨太太进门那天梅月赌着气,不肯去前头见人,她不仅知道姨太太是来抢父亲的,还知道她们是来生弟弟的。给她启蒙的先生告诉她,身为长姊理应爱护幼弟。梅月低着头想,哪里轮得我。

    梅月对三位姨太太的恨意消解也很快。乡下来的姑娘会哄小孩子,带着她疯玩,春天给她做纸鸢,冬天给她做冰灯,放支红蜡烛在里头,梅月喜欢得要命。感情最好的时候,她甚至央求着她们快给她生弟弟。然而来自乡下带着多子魔力的姑娘也没能打破梅家的传统,三个刚从地里钻出来似的新鲜姑娘熬成了妇人,梅家仍没有添一个人丁。她们刚来的时候长得不像,现在站成一溜三胞胎似的,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她们原来的家族多么能生富饶。

    先是曾老太爷熬不住了,然后老太爷也落了气,他们临终前拉着梅月的手只是不放,底下人说着好听话,这是舍不得小小姐了。梅月板着一张脸默默地哭,越哭越好看,眼泪水把脸洗得盈盈澈澈,床上的人于是明白,这都是命。命里该有的你就接着,命里没有的你拉着不放也没用。哭走了两位老爷子,满屋子的人盯着梅月跪在床前的背影,都在可惜。

    可惜什么,跪着的梅月长到十五六岁,长成了一株苗,俏生生地,挺直着背,背后好像也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给每人一个眼刮子。

    出了父亲和祖父的丧,梅老爷真正着急了起来。他已经年过半百,眼看着子嗣上的希望不大了,只好准备给梅月招婿。事情还没张罗起来,梅月的母亲就被诊出了有孕。

    梅家上下欢喜得像过年,不仅府内人人可以向老爷讨彩头,府外也开了库接济穷人。上门的大夫都向梅老爷打了包票,这一次一定是男孩了。金子银子,眼珠子一样宝贝的男孩子。还没满三个月,梅老爷就请了绣娘上府做四季衣裳,一律按的男孩式样,虎头鞋虎头帽。又急着找奶母,恨不得连启蒙先生一块也找好。直到梅月的母亲看不下去发了威,才止住丈夫兴奋失常的行为。

    梅月的膝头上搁着一枚流云百福佩,是她父亲刚从库房里翻出来给她的,为表就算有了弟弟也一样重视她的意思。她坐在她母亲房里,手里捻着枚玫瑰色的腌瓜子,一边拿眼睛去看她母亲。她母亲灰败着脸色,惊魂不定似的靠在床头,底下蹲着小丫头给她捶腿。小丫头才十二一岁,穿一件大红比甲。梅月呵地轻笑一声,小丫头的肩膀一抖,她母亲也看过来了。

    梅月却不说话,她的凭空打了个冷颤,接着又打了一个。她母亲在那边叠声问是不是受凉。外头一颗枣树结了红色的果,像一颗颗的小心脏挂在那里。

    她想起了三个月前的事情。

    那天晚饭吃得晚了些,按梅家的惯例,她出门消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梅月于是使了个丫头提灯。她在园子里看见了一株月季,零零星星开了几朵花。这月季是从南边移的种,比别处的格外艳些,花朵也大些。梅月疑心他们没有好好看管,伸手一探,果然土是干的。梅月要浇花,跟着的丫头赶忙回去提水。那小丫头脚程飞快,远了就只看见灯,看不见她的身影,像是光有一盏灯在那里飘,萤火虫似的。

    梅月蹲在花前,有个人急急忙忙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没有发现一旁的她。梅月觉得好笑,一股调皮劲上来,她偷偷地跟上了这个人。男人三四十岁了,穿一身小厮穿的短打,很不合时宜的样子。梅月猜测必定是外面铺子里的人来找父亲回话,没想到这人越走越偏,梅月谨慎起来,她放慢了脚步,远远地看见他进了园子东边一排屋子里最边上的一间。

    园子东边的那一排屋子向来是闲置的,原先的打算是做下人房。可梅家人丁少,下人也少,住不满这么个大园子,于是就一直空在那里。梅月心想也许是新来的下人住进去了,可她脚步却没停,悄悄地轻轻地落在了那扇被小心关上的门前。

    梅月起先是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在犹豫要不要走了,没有原因地站在这里。可她突然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从屋里传来,她吓得一个哆嗦,接着就听到男人小声的在安抚她。女人的哭声不停,像在拉胡琴,说一段故事,起先是咿咿呀呀,压抑着,到后来哭入了佳境,无休无止,这一口气怎么也哭不完,让人在心里也替她吊着,哭到了高潮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变得奇异起来了,有种自残的快乐在里头,血淋淋的,是杀了人或是杀了自己的痛快。哭声慢慢暗下去了,梅月站在外头一动不动。

    不过一会,梅月又听到先前那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双手一颤,似乎听明白了什么,这是绸缎的声音。细密的丝被一梭一梭织成繁复的绸,一色一色的线被绣成巧立名目的花样,是别人辛苦她享福裹在身上的绫罗。梅月的掌心传来母亲手指的温度。量体的时候母亲的手抬起来,她的手牵到半路被放下,砸回她自己的衣服上,就是那一瞬间扑通打起的灰尘,把梅月呛得咳嗽了一声。

    她似乎是看得见里面的人浑身一抖,她自己也是一抖,连忙转身跑进了隔壁的屋子里。先是那个男的出来,逛了好一圈没发现人,接着后面的女人走了出来。上好的丝绸流水一般,在夜色里自然的发着淡艳的光,她母亲被她的那声咳嗽吓成了惊弓之鸟。梅月躲在门缝后,无声的数着母亲裙摆上的褶皱。

    回去的路上梅月碰见了提水回来的丫头,她老老实实的在等花丛前,面前是小半桶水。梅月脚步不停,径直走过去。再浇淹死了,她说。

    那身月白的裙装她再也没看见母亲穿过。此刻母亲穿了身深红,是门外枣子的颜色。梅月朝母亲摇摇头,走了出去。门内母亲像一声还没起来就枯萎掉了的笑,一身瑟瑟倚着靠枕,青红的纱帐垂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她往后一倒,跌进了深不见底的床洞里去。半天没有响动,过一会儿看见只细白苍瘦的手出现了,是捶腿的小丫头悄悄把床帐放了下来。

    小丫头退了出来,看见梅月还站在外面,仰着头看树上的枣子。

    梅月的母亲活不长了。她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已经有两个月,对于一个孕妇来说,她瘦得有点过分。梅月终日守在床前,她看着母亲五个月了的平平的肚子,心想里面有个瘦猴样的人在那里挣扎,多艰难,还没活过呢,就不想死了。梅月抓着母亲的手腕,把上面的玉镯子取下来,拿条帕子细细的擦,擦得清清亮亮,再给她戴回去。那是母亲出阁时外婆给套上的玉镯子,她知道有一天是要给她的。

    这天给戴回去的时候母亲醒了,她反手抓住梅月,把玉镯子推到了她的手腕上。她仿佛是特意记起来要干件这样的事,转头又睡了过去。她和梅月不像,细眼淡眉,人也生得没有梅月灵动,过去是她主母的气势撑住了自己,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是多么小多么柔弱的一个人。

    人人都说她的孩子生不下来了,连梅月也听到一两句,但没有人敢当着梅月父亲的面讲。梅月父亲整天来去匆匆,带着不同的大夫在梅月母亲的病床前流连,但没有一个大夫敢像保证是个男孩那样拍胸脯。梅月父亲像是凭空矮了一截。自出生起他就一直长高,朱门内的珍贵独子,从读书到成家都鲜亮,娶门当户对的妻,生了梅月他还一直在长。等梅月会走会跑了他就开始变矮了,每给父亲和祖父请一次安,每过一次年祭一次祖,他就矮上一点。等抬进门了三房姨太太之后,等祖父父亲相继去世之后,他反而不再变矮了。他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敦实的石,总是微笑着,像是可以忍下一切。

    梅月的母亲是怀着7个月大的身孕死去的。她的肚子到后面反而胀起来了,按下去软塌塌的,像积了一肚子水而不像是怀孕。梅月猜想她的弟弟应该早就淹死在里面了,她忽然就想起那株月季。一屋子的人围着,她不说话,站起来就走,走到园子里原本种着月季的地方,月季却不见了。梅月把花匠叫来,花匠只当小姐要兴师问罪,弯着腰回话,说这月季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干得土都开了,一浇水又淹死了,他于是把它铲了,等明年的月季种到了再补上。不补了,梅月说,让它空着吧。

    梅月再回去的时候母亲房里一团乱,她知道是母亲走了,心里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她刚踏进去,就看到父亲直挺挺地往后一倒。挟着灰尘的太阳光一束一束地照在人群里,照得他们的脸上斑斑点点,亮的一块暗的一块。梅月反而站住了脚。

    梅府一天之内出了两门丧事。十七年内,梅家光死人没有添过人。主堂里有两把太师椅,梅月让撤了一把,她自己坐在中央,调摆下人们办事。等人都各领了活下去了,梅家的老管家走了上来,轻轻地问梅月,牌位是刻两个,还是刻三个。梅月看他一眼,二爷,她叫老管家,没生怎么好算人呢。

    老管家叹口气走了下去,等走出了二进门,他往回望了一眼。梅月坐得高高地,一双脚交叉着点在搁板上,她的白衣镶着黑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右手边就是灵堂,灵堂里燃着六个大香炉,线香的味道甜腻腻的,她从太师椅上跳下来,走到那边跪下了。

    梅家只停了三天灵,出殡的时候队伍很长,披麻戴孝的只有梅月一个,她捧着两个牌位,走在最前头。只听到爆竹一直响,漫天都是被炸起的蓝烟,她回头一看,烟里飘着包着白布的头,下面是一张张相似的黄色瘦脸,她仿佛认得他们,又仿佛不认得。恍恍惚惚间,她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死了人了。

    后来呢?诗人追问道,梅家去哪了。

    梅家就剩这么一口人,当然是绝了户了。梅月没有嫁人,她总也在府里头不出来,没人知道她怎么样。但听说后来不知怎么的,她有了一个女儿。再后来梅月突然把家产全散了,人也不见了。

    诗人走了。他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梅城,再也没回来。

    梅城人不知道他去了哪,梅城人也不关心他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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