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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想来,心智上的早熟,小学阶段我就已初现端倪。
村完小(完全小学)上完一年级上学期,严父老爸抻着我这个小牛犊离开村里,去三公里外的镇上高小(中心小学)读书去了。再见了一起掏鸟窝烧地瓜和泥巴弹弹丸的发小们,再见了我的红蜻蜓绿蚂蚱大蟋蟀小萤火虫们,再见了画片儿纸风筝木头枪小人书,再见了我的灰土我的蓝天我的心之乐园,我还会再回来的!
镇高小坐落镇上西爿一隅,215国道旁三叉路口直下百米即是。学校前面是镇街面与菜市场,后面是居民区,校门往左五公里穿过守卫般的层层高耸的松树防护林,人称“面前海”的尖界海赫然入眼。
我在四周是高高围墙肃立的高小就读,因老爸的循循善教而获奖无数,各类奖状中期末考作文竞赛朗诵赛,贴满老家房子客厅两侧白得晃眼的石灰砖墙上,余下的被雪藏在卧室矮矮的四方书柜里。
来访的客人进入客厅看过两侧的“奖状墙”,莫有不颌头称赞的,特别是屁股后跟着孩子的大人,脸上的表情羡慕嫉妒恨复杂得笑人,你看你看人家再看看你,他指着两侧墙上你挤我我挤你的奖状说他小孩,那才叫上学呢,你这傻X只晓得整天骗吃骗喝…才说完啪一巴掌落他孩子屁股上,那孩子于是哇哇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扱入嘴巴里。
你妈妈的说说算了,怎么能开弓打人呢!我翻着白眼想说道说道可又忍住了,爸爸敦敦教导我,客人来访至少要礼让三分的!
因了成绩优异的缘故,我获得了长辈、老师的更多关注,享受了更多他人望尘莫及的呵护与疼爱,体会到更多冬日阳光四溢的温暖。与此同时,班内好多女性同学青睐的眼光如三月里的淅淅小雨柔柔轻洒我身上。不过很奇怪,对于她们我无端怀有一种违和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直至陈娟突然来了。
这里说到“突然”,是因为她从别的班级转来,具体什么原因我不晓得。那天她是组团过来的,领队的是我们班主任,中间一个佝着身子的老奶奶(后来才知道是她奶奶),跟在最后,头要低到尘埃里的那个女孩是她。来到班级门口停下,她抬起头来,一朵清幽的白雏菊赫然绽开。班主任授意下,这朵绽开的雏菊曳曳荡荡,最终花落我前头前排靠窗座位上。
…
“你叫什么名字?”
“陈娟。你呢?”
“黄翎。翎——”
杜甫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我闷头想一阵,确定一时记不起来了,才摸索出练习本写好名字递给她:
“是这个翎。”
“噢,羽翎的翎!”她随口而出。
“这个字你也认识?”我乍乍舌说:
“数学老师也不懂的!”
“我懂”,她淡定地说:
“没事经常翻字典,因此认识好多字!”
由此我隐隐觉得,陈娟可能是个不一般的女孩。我对她的好感油然心生。为表好感,认识没多久后的某节语文课上,我偷偷在她的课本里夹上三张零花钱。
我拿铅笔戳她后背,她回过头来,我挤挤眼捂住一边嘴说:
“语文课本给我!”
她小心递过来,我赶紧从笔盒里取出直挺挺的、散发着墨香的两毛钱纸币夹进去,然后极自然的将课本还回去。
那零钱是爸爸给我,我舍不得花掉攒下来的。
那时候两毛钱可以买很多吃的。棉花糖冰棍老鼠屎一大堆,酥脆的五色火简(本地特色小吃,通心,以米粉为主材料机器压榨而成)十截八截,市场边冒着香气的糯软糍粑可买俩,印象最深刻的泡泡糖,长长一条红白间半箔纸包住,上头有一个小姑娘鼓起脸使上吃奶的力气吹泡泡——大大趔趔递上钱,四个摊在手掌心…
我偷偷观察她,她接过课本平放课桌上哗哗翻开,翻到接近所教课文的前几页,我的心突突跳,一直跳到嗓子眼——我看到直得发呆的零钱的一角了。稍顿,她停下手飞快乜我一眼,才又接着往下去。惴惴不安里捱过一课,铃声一响我慌忙挎上书包夺门而出,走到宿舍区的松林下,背后听得有人叫:
“黄翎,黄翎!”
一听声音我知道是谁了。她气喘吁吁赶到跟前,手往书包里摸索一阵,突然扯出那三张散发着墨香的两毛钱。
“这是你的吧,夹错地方了?”
她嗔怪似地看着我。她边看着我,边用手轻轻擦拭额头渗出的小汗珠。
我表情显得不自然。该怎么回她呢,嗯,是夹错了——不对,本来是给她的。或者直着说,这是给你的——也不对,她肯定疑惑不解,你给我钱干嘛?那要该怎么说?
我正在踌躇,她一把将钱塞进我兜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茂密的松树树梢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跃动。
此后再也不敢如此,因为始终没有想好说辞。而且我自忖她应该属自尊心较强的那类,万一弄巧成拙,那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也不是脸了,算了算了!
陈娟是镇上人,家住学校后头那座高高的水塔底下。她的家庭据说很不幸,五岁那年母亲患怪疾离世,父亲纵酒上瘾成了酒鬼,整天不管不顾拎着酒瓶四处招摇。陈娟与妹妹——底下还有个萝卜头似的妹妹,基本上依靠奶奶过生活。奶奶成天挑着担子穿街过巷,嘶哑着嗓子腔调像拉长的糯米糕般软绵绵:
“粑糍…炸包…手指糖…想吃的…赶紧哟…”
卖的皆是小作坊批发来的本地风味小吃,一两毛钱的小本生意,辛苦赚来的钱既要贴儿子买酒,又要供孙女俩生活,窘迫之境可想而知。
我曾见过她奶奶,很多同学也见过,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每每从校门口经过,总要撂下担子弓着身子往里瞅,你有冇见着我家陈娟,长这么高这么瘦,她费劲地向人家比划,那张蛛网纵横的脸因牵挂愈显沧桑,日头照射下一头凌乱的发丝咝咝冒着白光,扎得人眼疼。
可怜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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