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们的年少
我接到赵心电话的时候是早晨七点,我一边嚼着煎饼果子一边往地铁二号线的入口赶。
帝都的地铁就像个巨大的摆锤,把所有人都囫囵地塞在一起,不分性别,国籍,年龄,然后按着既定的路线一点一点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将人们流放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见证着人们为了欲望努力地在这个大箱子里生活下去。
而我们都是这个箱子里的一粒灰尘。
七月天里,地铁里的空气很不好,尤其是我刚刚一个煎饼下肚,浑身都觉得油腻烦躁。
赵心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对我喊着“小幸,我在拉萨,我在拉萨!”我被她的尖嗓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靠着扶手,忽视身旁一个西装笔挺的大哥的鄙视,也很激动地冲着电话喊“啊……真的吗,是不是很美很美?!”
她忽而哽咽,低声说“对呀!拉萨很美呀!”。
我和赵心相识不过两个月。这两个月间,她从小镇到拉萨,一边赚钱,一边游玩,和她一起的,是她爸爸的遗书。
两个月前,我拖着大大的箱子穿过密集的人群登上了晚点四个小时的火车,疲惫到近乎崩溃的时候找到了我的位置,坐在我对面的就是赵心。她绑着一大撮马尾,小小的身材,黑黑的脸,正和旁边的大叔聊的热火朝天。
我靠着窗子想要歇一歇。
听见她说“我今年刚满25岁,我姥姥姥爷还在念叨着让我赶紧嫁出去呢”紧接着是毫不收敛的笑声,我抬头看她,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下说“你看起来也跟我差不多大吧?”
我说“嗯,差不多”,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交谈,便又闭上眼睛想要继续休息。
“哈哈哈……我爸说我是没有心的,所以给我取名赵心,希望我能自己找到自己生活的心,所以我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呀,哈哈……”
她夸张的笑声狠狠地穿透了我的耳膜,我皱了皱眉。她转头回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心里纳闷,这种自来熟的姑娘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我从小就是一个安静的像是和世界没有关系的孩子。
父母常年吵架,7岁到13岁的那几年里,我总是会隔三差五地被送去舅舅家或者大伯家,家人很疼我,可是我依旧觉得我是被爸妈嫌弃的孩子,所以尽量的安安静静地待着,害怕有一天舅舅和大伯家也会不要我回来。
小小的孤独的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趴在窗边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窗外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榕树,巨大的树枝挡住了夏日里无边的炎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斑驳地照在我小小的房间里,那里才是我的天地。
小学的记忆中最深的是回舅舅家的那条路上,有一段荒废的铁路,黑色的铁轨散发着金属冰冷的光泽,顺着两岸金黄色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夕阳下,我就那样踏着路灯昏黄的光一步一步自己走回去,第二天再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我一直在想铁轨会带着人们去到什么地方,那里一定有许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赵心突然微笑着递给我一块巧克力,我微微颔首致谢,接过巧克力放入嘴中,浓浓的香气夹杂着可可的苦味在我舌尖漾开。
“你是去北京吗?”我抬头问她,她眨着大眼睛回答我“对啊,我要去看天安门,带着我爸爸。”
她的爸爸?我看着她质疑她的话,她笑着拍了拍怀里的背包。我瞬间顿悟,倒吸了一口冷气,“对不起!我不知道”,“没关系的。”她抬头安慰我。接着我才明白,她只是带着爸爸的遗书,想要带他去他生前想去的地方。
她家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从她记事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这二十多年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恨着她父亲。“这年代里,父母生活在一起整天吵架,然后离婚的也比比皆是,我不埋怨他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只是难过他从来都没有看过我,我猜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的家庭了,或许也有个像我一样的女儿,他会带着她去游乐园,去商场买衣服,参加她的家长会,他可能已经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在默默地长大”她低头,嘴角展开一丝苦笑。
大约一年前吧,她收到了来自距她家六百多公里的信件,写信人是她的亲生父亲,信里说希望可以去家里看她。她执拗的守着自己的尊严和脾气,不去看母亲哀求的目光,断然拒绝回信。
“我母亲是个很善良的人呢”她眼里闪着亮光对我说。
她所看到的母亲是个十里八乡都知道的漂亮能干的媳妇,从小别的孩子在玩泥巴的时候,她就已经靠着墙壁在母亲的责骂下背唐诗、宋词、弟子规,那个贤惠的女人靠着自己薄弱的知识引导幼小的女儿学着做人,学着成长为大方智慧的孩子。她记忆中年少的日子里,母亲只有在工作和在睡觉两种状态,于是她总在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边,只有在这样的境况下才能了解到关于父亲的事情。“我妈妈呀,她告诉我他们只是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罢了,这和我是没有关系的,我父亲不来看我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呵呵,我很相信她的。”
那些天,母亲苦苦哀求她回个电话给父亲,她撅着嘴默默流泪,她说自己就是不想认输,其实是很想见到他的。
和母亲顶撞了一周之后,她再次收到了来自父亲家的电话,可是却不是父亲打来的。
“他过世了,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了,他就是想见一次我!”她把自己的头埋进背包里,喃喃地说着。她和母亲急忙赶往那个家里,紧接着就是丧事和无边无际的哭声。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样子,像有180厘米的身高,很瘦,站在门口榕树下的那个照片里很挺拔,和她想象中五十多岁的男人该有的谢顶、啤酒肚完全不一样,她站在灵堂前,木讷地看着那张黑白色照片里微笑着的男人,甚至哭不出眼泪,机械地跟着人群办完整场丧事。
结束后,继母拉着她的手,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向她道歉“心心对不起,是我不让你爸爸去看你的,我们整天吵架,无休止的冷战,到后来家里的什么事你爸爸他都不管,只有你的事情才能牵制住他,他生病后,如果我能早早的找到你们娘俩,可能你爸爸他……就不会这么早走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火车到一个中停站鸣着长长的笛声停了下来。赵心裹了裹外套,苦笑着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临死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那里,没有悲伤,也哭不出眼泪,可是心里一直在揪着疼,很疼……嘿……也不知道是他误了我,还是我误了他”。
回家以后她大病了一场,我知道她是在悔恨自己,她本应该应着老人的心愿,不让他就这么含愿而终,可是所有的后悔和感悟在现在都已经迟到了。
继母把父亲的一部分遗物寄给了她,她坐在地板上翻着父亲的日记本慢慢了解这个和她流着同样血液的男人,继而嚎啕大哭。
两天后她带着父亲寄给她的信踏上了旅途。“我父亲呀,他在信里写着想带我去旅游,所以我想替他完成这个承诺……我们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很安心,真的”她抬头,重新扬起之前温暖的微笑。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五点,凌晨的北京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雾气中,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感觉,街上行人很少,却更让人觉得这个城市无比的新鲜。分别的时候我和赵心互留了电话,她说她的最后一站是拉萨,一定会告诉我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的,我们挥手告别,在北京火车站汹涌的人流里。
“小幸,回家看看吧……”,赵心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沉默着,挂掉了电话,听见了电话那边一声轻轻的叹气。我已经多久没有回过家,自己都不记得了。
从初中开始我住进了寄宿制学校,和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拿生活费,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我固执的把自己的未来全放在了外省,离开生活了18年的小城。大学那四年间我借口学习忙没有回过一次家,到现在因工作留在了北京,就更没有回家的欲望了。
“我是真的后悔了,希望你不会后悔,希望你会放下芥蒂,过得快乐一些,小幸再见!”。
我突然觉得慌乱。这些年我不去想少年时的经历与孤独,以为离开了那条冰冷的铁轨我就可以过的很安心,可是其实那种孤僻的性格根深蒂固地种在了我的骨子里,我和同学舍友亲近不来,总是喜欢独来独往,曾经的男友在挣扎了一个月后怒吼着控诉我的冷冰冰,然后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我。
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亲近罢了,因为习惯了孤独,我把这一切的来源都放在父母身上,是他们的不负责任直接铸就了我的性格,我埋怨了他们很多年……。
一周前,舅舅因意外双腿被截肢,我被催促着急忙回家,在舅舅的床边他拉着我的手一脸怜惜地要我多回家看看,他说“小幸啊,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是不爱你,而是不会爱你,你爸妈在学会爱你照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需要了,所以他们觉得亏欠,可是在他们需要照顾的年纪里,你也还是不会爱吗?”我听着他的话,眼泪和着委屈和难过汹涌而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梳理年少的时光,对于他们的思念充斥了我整个童年,长大后,父母每次打电话总是唯唯诺诺地叮嘱我注意身体,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生活,时不时地寄来家乡的特产……
听了赵心的话,我突然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去谴责自己的心,恐惧离开,害怕看到他们浑浊的目光。
我想回家了。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们磕磕绊绊的一天一天长大,遇见无数的人,经历无数的事,以为年少时的那些难过与纠结会一直一直留在心底,不敢触碰,可是那些人和事在今天看来都变成了契机,用来告别昨天的契机。我可能会在不久的那天重新踏上那条铁轨,他已经锈迹满满,看起来像个迟暮的老人,我会站在太阳下跟他挥手告别,告别我灰暗的昨天。
我也会去抱抱我的父母,他们不过是两个不懂孩子的老人罢了,我想我忘得掉,那些我们都异常辛苦的年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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