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眉眉昨天又同阿辉吵架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进货,赶到菜市场出摊,累死累活地跟人家算计那几角钱。
有了些交情的顾客会问她。
"眉眉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找份轻松的工作呢?"
她通常是笑笑搪塞过去,只是心里恨极了现在的生活。
眉眉也总想,要不是因为母亲,她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
2
早些年父母都在市场卖菜,眉眉还没有案板高,常常坐在地上玩硬币。或是趁大人不注意偷溜出去,走马观花。这是她年幼时最好的光景。
小女孩柔软的短发贴在耳旁,看多少天也看不厌的各色行人。每天都有新鲜的面孔,还有那红的,绿的,水蓝色的裙子和扎在摊前近乎凝滞的脏布条。
眉眉不小心也会跌一跤,灰头土脸地跑回去。
"侬怎么搞得哦,听话好不好。快点去写字。"
3
眉眉记得那应该是在开春的时候。天气仍然很冷,但已有让人期盼的回暖的样子了。应当是傍晚五点,冬日里父亲总是早出晚归,让母亲先回家做饭,自己绕到后街去买二两酒。
她拉开院门上的小窗往外看,路旁一间屋子的灯亮了。父亲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记不清父亲是否听见了她的声音,他用了三年的皮手套下冻得皲裂的手掌宽厚,提着一袋眉眉喜欢吃的酥油饼。
她眼看着一辆车从左边开过来撞倒父亲,雪地上洇开大片深红色的血。母亲闻声而来,一把拉开门跑出去。
"老蒋,你醒一醒啊…"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以呼吸,又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大哭,听到自己趴在打盹的父亲身旁小声地叫他起来。
"老蒋,你醒一醒啊。"
酒气呼出来,又有点惶惶然不知所以然了。
4
此后的很长时间回想起来都像是同一天。眉眉小心翼翼地长大,母亲的沉默使得她越发孤独。而每每在夜里压抑着的哭声像一只手攥紧了女孩的心。
眉眉也伤心,但不敢问母亲。
她再去菜市场的时候已经是上学的年纪了。母亲日渐憔悴。
"眉眉,不要怪妈妈。妈妈好累啊。"
她摸摸眉眉的头发,并不会理会女孩哭得厉害。
"眉眉,你想不想爸爸?"
她其实不需要回答,手上使了劲去掐那柔嫩的皮肤,心里的气一口口宣泄出来。
等到眉眉离开,听见母亲的呢喃。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5
千禧年的跨年夜普天同庆,人们在盛大的烟火中走向新的世纪。这年夏天眉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薄卡片放在桌上,母亲靠在树下的秋千上出神。
"我会打工赚钱去上学。"
"你嫁人吧,我好放心走。"
母亲刚过四十岁,花白头发。
眉眉心下怅然,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6
晌午时暑气蒸人,菜还没卖出去一半。眉眉心中窝火,阿辉打老远走过来。
"眉眉,咱家还有钱吗?"
烂掉的菜叶被扫到一边,苍蝇嗡嗡着被挥开又聚过来。
阿辉没注意,脚下踩上烂叶,碾出一滩污水。
"没钱。"
男人嘻皮笑脸凑上来,
"饿了吧,先吃饭。"
眉眉按住厌烦,叫旁人照看摊子。
饭桌上阿辉开始游说,她并不听他瞎扯,耳朵生出茧子,无非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刚结婚时眉眉被阿辉的甜言蜜语打动,夫妻间脉脉温情,也当真以为此人值得托付终身。可惜好景不长,她很快就发现了男人的劣根性。
不上进,紧抓着自己安心沉在泥沼里。
"我看这事能成,老赵说只要两万,稳赚不赔。"
眉眉撂下筷子。"我再说最后一次,你赌了多少钱你清楚。我没有钱。"
此时剑拔弩张,她倒希望男人能够骂她几句。好过不假思索抛下一句如离弦之箭直直扎进心上。
"你不是有那么多干哥哥啊。"
热汤泼在男人身上,"嘶"一声阿辉伸手过来抓她。眉眉心里伤惨,慌不择路腿磕在桌角,倒吸一口冷气匆匆走开。
街上没什么人,公交车路过扬起一阵灰。
她头痛欲裂。
"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
她听到母亲这么说,汗流到眼睛里,用手去揉出泪来。
7
冬天母亲确诊,胃癌晚期。
她拿着化验单镇定地听医生说话。
"回家好好休息吧。"
"您有子女吧?"
彼时眉眉已经听从她的话嫁给阿辉,她坚信自己的眼光。
阿辉帮过她,样子和善,对人又恭亲。
有一天他见到眉眉,就来求自己。
"好婶婶,我爱眉眉。我会好好对她。你帮帮我。"
她想问问丈夫,又忘了丈夫早就撒手人寰。她心里不安,好像抓住一根浮木。
"也好,也好。"
白天她打开窗户,靠坐在床头望着院子里那棵树,叶子一片片凋落。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床移到靠窗的地方,这时才恍惚发觉自己已经老了。
她就这么守到了开春,光秃秃的枝条上又发了新芽。
她盼着盼着,忍受凛冽的冬风,可那道门总也不开,眉眉总也不回家。
她等不到春意盎然了。
"嘟-嘟-"
电话接通,
"眉眉。"
那头应了一声。
她悄悄松了口气,感觉到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
"你来送妈妈一程好吗?"
往事如烟,她知道自己对不起眉眉。
等不到应答,她垂眼流了几滴泪。
"眉眉,妈妈希望你一生顺遂。不要再过我这样的生活了。"
8
夜晚的清辉泼在河面上泛起潋滟的柔光。月色不明,船帆晦暗。
眉眉坐在老院的阁楼上,不比小时候爬上爬下的自由。她双手抱膝,四周是落了灰的纸箱。透过那扇风一吹就吱吱作响的木窗,望见久违的南河。
一户户人家横亘出一座难以走出的迷宫,河水静谧地荡漾着。
眉眉在那天傍晚准时回到家里做饭,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这页,谁也不想放弃当下的生活。
阿辉说,明天?谁知道会不会有明天。
9
后来她常回老院。不为别的,就为那条夜里的河。
水天一色,浓稠地化不开的河水与夜空,还有眉眉顶喜欢的毛月亮。那种花非花雾非雾的错觉与甜蜜,让她觉得昏黄的面纱下一定是女孩子滚烫又热切的心。
喝下手边一大杯热水。眉眉安慰自己,一定会有明天。而且是美好的。
不然她熬着度过的日子算什么呢。
她仿佛看见蔚蓝色的风打着旋朝这里来了,急急忙忙把窗户向里一拉,笑出了声,快活地下楼去了。
"蒋眉眉?"
她抬起头,眼前年轻英俊的男人伸出手,"你记得我吗?"
"我是沈同放。"
眉眉思忖片刻,点点头。拿起一把菜放在他手上。
"你好吗?"
"我很好。"
"不送你了。"
男人离开以后她轻轻叹气,十年了。
又有客人来,她重新开始忙活。
10
不久阿辉外出打工。离家那天早起收拾行李。
眉眉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洗脸,刷牙,踢到没处放的插线板。
房门带上以后,家里静悄悄的。
哪怕他不知悔改,这十年他们都共同度过了。
没过几天,再见到沈同放。眉眉面上不为所动地听他絮叨青春过往。看他人高马大束手束脚坐在小板凳上却忍不住背过身笑。
她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沈同放说,"怎么会呢。"
"你那个时候很漂亮,就是对人对事太冷淡。"
"有一年春游,你什么都没带。班上的男生兜了一大袋零食送给你。"
"还有晚自习你在班上换灯管,灯亮起来的时候,你也亮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都想知道你过得好吗。"
眉眉不响,冷下脸请他离开。
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一旁看着。她有同桌,但是不讲话。春游的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上热烈地讨论,像篝火不断溅出的热焰。她走过去坐在他们之间,周围静默了一瞬又恢复如常。她等待着时机插话,或许能得到意外的青睐。
她以为自己融进这氛围里,其实是短促的闪光。
11
这天她提早收摊,管理阿婆与她说体己话。
"眉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还年轻,给自己一个机会。有事来和阿婆讲。不要闷在心里。"
眉眉忽然记起父亲骑自行车载她,往往是先听到一串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她就跑出去。要父亲噤声,别让她挨母亲的骂。抱她坐上前杠,穿过大街小巷。父亲带她追上卖冰棍的小贩,叫她脆生生咬下一口冰绿豆,喜笑颜开。偶尔会遇上邮差,父亲接过一封信,大约是在别处的叔父。
不同寻常的一次父亲看过信后双手微微颤抖,眉眉喊他好几声,才回过神对眉眉说,"好囡囡,就算爸爸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生活。"
眉眉不太明白,靠在父亲的怀里,再也不见信来。
多年以后眉眉坐在广场的花坛边上,看喧嚣的浪潮间人来人往。年华不再的女人伴着悠扬的歌声起舞,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眉眉晃了晃神,听到有人喊她。
"眉眉。"
她低头捂住脸,泪水和声音从指缝里流出来。
"在,我在。爸爸。我在的。"
12
沈同放仍然来。
每个周末带来一些好吃的点心。他同眉眉表白心意,她不当真。他的眼睛仍同少年人一般坦荡明亮,看着眉眉,好像受了伤。
他去街对面买凤梨罐头。橙黄色的灯光温柔,外套被风吹得鼓囊囊的,又回过头来看眉眉。远远地笑着,好像少女眉眉梦想过的情人。
他说,"你等等我,我明天还来。"拉过她的手背在嘴上碰了碰。
眉眉痴痴发笑,看他木愣着,踮脚吻上他的嘴。
13
眉眉在电话亭给阿辉打电话,马路对面有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给她的小孩系鞋带。
"我们分开好吧。"
阿辉不响,她握着听筒,额上渗出细细的汗。
"我不想这样过一辈子。"
"你想都不要想。"
她咬破下唇,
"十年了,阿辉。"
电话被直接挂断。她颓然靠在玻璃上。看见那个小孩子蹒跚着一步一步,羡慕起那个女人。
她就这么等着,心里漫起苦楚,执拗地再打一通又一通电话。
"蒋眉眉,你不要逼我。"
她小声地哭起来。
那头长久地静默。
"阿辉。"
男人忽然想起当初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妹妹,你可以叫我阿辉。"
女孩子不响,飞快地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母亲,才点点头当作应答。
等到分开,便又像只蝴蝶蹁跹的飞走了。
于是他说。
"你走吧。"
14
眉眉去市场同阿婆告别,沈同放帮她买了一大堆书准备自考,信心满满,想要创造新生活。
她其实不相信沈同放,但其实越来越喜欢他。
喜欢他的风趣温和,还有恰如其分。
他们去逛夜市,分享心情,在路边拥抱。她的心里绷着一根弦,江介是流淌出来的动人音乐。
但是很快,沈同放同她说分手。
他们坐在咖啡厅里,眉眉不回应男人的质疑。他那里幡然悔悟不应该把心放在结过婚的女人身上,一边又期待着她能够挽留自己。
眉眉不惊讶也不失望,只当做了个梦,圆了在路口长久等待的十七岁女孩子的心愿。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如果她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工作,再遇到喜欢的人,她的人生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一杯水见底,她起身,"好聚好散。"
15
眉眉一路走回家,院子里的梨花簌簌落了一地。她的手放在铁门的拉环上,最后也没有推开。
她在父亲死亡的街道,静静地站了一会,走进胶合的夜色里去。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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