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了,他把手中的书丢在了炕头的一边,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只见窗外的雨下的极大,机械似的雨柱横冲直撞在窗户的玻璃上,像给窗户挂了一道道半透明的塑料帘子。小伍回头又看了看地上盛水的洗脸盆儿,滴水已经盖住了整个盆儿底,从屋子顶棚上渗透的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发出了嘀嗒嘀嗒的响声。墙上石英钟的嘀嗒声和着水的嘀嗒声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时间一下子快了很多,可是小伍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三点十五分,似乎秒针依然还是那个秒针,丝毫没有多走快一步。“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暮春时节庄稼遭受了冻雨,瓜果几乎绝收,现如今麦黄时节,却又惨遭频频降雨,这还让不让庄稼人活了啊”,小伍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的说。于是索性把刚才丢下的书又往炕头边上推了推,一头便猛扎进被子里,以此阻止自己尽量不要多想。
今年雨水确实极多,几乎隔三差五就会下一场雨。小伍是个大学生,前天刚期末考完试完他就着急的走上了回家的路。回家的那天是个阴天,一路虽然阴云滚滚,但不至于下雨,但是当列车到了家乡的地界,雨水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彼时的天空仿佛一个调皮尿急的小孩儿,终于忍不住便倾泻而出了。车子很快就到了镇上,而雨势并没有减小,小伍想逛逛街多买些东西,但雨势太大,再加之街道泥泞,小伍便踮起脚在车站旁买了些水果,就草草的搭上了回家的车。
山路崎岖颠簸,每转一次弯小伍的肚子都会歇斯底里。都怪自己走的太匆忙,没好好吃饭,这会都感觉后背贴肚皮了。可即使这样,窗外的一景一物依然看得清晰,小伍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分明看得见窗外倒伏的小麦和胡麻如飞快的牛马一样在眼前疾驰而过。不知家里小麦收拾的怎么样了,回来前一天父亲说家里收小麦,本来打算不着急回家的,一想到家里忙碌的身影,还是赶紧回。小伍一边托着腮帮子,一边出奇的望着窗外任脑海里肆意翻腾着。可小伍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藏的事全部都刻在脸上,所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他努力的把头缩得很低很低。
车终于到了村子,司机把车子停在了村头的树跟前,小伍刚准备下车,只见那棵树突然刚好不偏不远的向车子砸来……小伍从梦中惊醒了,他猛地坐了起来无意识的摸了摸头,还好只是个梦,虚惊一场,他一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边向地面望去,只见炕头的书被他在睡梦中推了下去,恰巧跌落在了洗脸盆儿前,万幸没有掉进脸盆儿里。回头再看屋子的四周,只见屋顶的滴水早就不滴了,窗外的雨明显小了很多,但是并没有停。小伍抬头又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快接近五点了,他半信半疑的又看了看手机,没错的,再有四分钟就五点了。小伍起身跳下炕头,捡起书擦了擦又放在炕头,然后端起脸盆儿就往外走。此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有人出来了,探出了头说,饭很快就好了,不要再出去转了。小伍嗯了一声,便继续往门后走,出了门口小伍便用力把水泼去,只见在那一刹那地面上冒出了几朵水花泡沫来,然后又归于平静。小伍盯着泡沫的地方看了很久,突然邻居家的两个小孩从身旁走过才打破了这份宁静。只见她们俩踏着拖鞋单从泥泞处走过,留下了两道道扎眼的深刻坑印,小伍想破口大骂,却欲言又止。如果父亲在家的话,这会肯定气急败坏的骂开了。小伍躲开坑印,回头把脸盆儿放到了原处,便又返回到了院子里。只见院子里湿漉漉的,脏兮兮的。按照常理说水泥硬化了的院子,应该随着雨水的冲刷越来越干净才对,这道院子却并非如此,从后院冲出来的泥浆和从瓦片上冲下来的枯叶满院子都是,小伍很想用扫把扫一扫,但是雨水还在继续,小伍终是没了扫的心思。站在场院中心,小伍看着房檐下满是收割机收好却没有晒干的麦子,不由的抬起了头,只见屋后的两棵大椿树依然完好无损的立着,并没有因为最近雨大土松而跌落在屋顶上,母亲到底是担惊受怕爱唠叨的,毕竟树高根粗的,怎么会轻易的倒下来呢?
雨刷刷的下着,不一会湿透了小伍的后背和两肩。明明是农家七月麦垅黄,为何偏偏惨遭雨水凉?小伍抬头想看看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空,只见天空如灰色的幕布笼罩着,象征性的还挂着很多条银线,那银线又细又长,从天空到地面不由自主的成了一道道斜线飘落了下来。如果这是秋季那该多好,可这明明是今年的盛夏啊。
不知怎的,小伍莫名的就想出去转转,那怕是一小会儿也行。于是拿了把大伞,换上雨鞋就出发了。出发前母亲知道小伍是拦不住的,于是再三强调半个小时后一定要回来,饭马上就好了。小伍一连回答了好几个嗯,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后,有两个方向可以走,要么向东去村外的田野,要么向西深入村子腹地。小伍历来是喜欢寂静的,因此他选择去村外的田野看看。
曾经的小伍他喜欢一个人,现在也是喜欢一个人。有很多次异乡的夜里他都梦到了自己喜欢去的那片芦苇地,那芦花微微,芦叶飘荡,像极了《边城》里描写的江南水乡。曾经的他每天都去芦苇地,甚至一天两次,去了他什么也不干,就安静的坐在芦苇里,把自己严实的包裹在芦苇丛里,一边听风过耳畔的呢喃,一边听芦叶飘荡的如歌如诉。好像这个世界与自己相关又不相关,好像这世间的东西一切都是自己的,又都不是自己的,他就是哪个喜欢给自己一边建城又一边毁城的奇怪少年。
雨淅沥沥的下着,小伍撑着伞不说话的走着,昔日泥泞的小路因为持续下雨的缘故,变得光滑而透亮,走在上边必须小心谨慎才行,不然很容易摔跤。路上多积水,在积水的区域已经有了一层淡淡的绿藻覆盖,这种路况最滑了。还好路边有杂草丛,可以按实际情况左右轮流踩上去。雨滴打在伞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然后顺着伞面流到伞沿儿,最后汇聚成一大滴跌落下来,小伍看着水滴傻傻发愣,他感觉他应该是一个江南的女子,此时应该走在徽州一带的巷子里,然后撑着油纸伞不慌不忙的走着、看着、冥想着。可是啊现实并非如此,他不知不觉的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异类,难道果真是自己书读多了的缘故?小伍自己觉得都不信,或许是自己命中注定就有杞人忧天的意识流,这意识流越聚越多,最后汇成了一条河,在自己的血管里翻腾倒海的咆哮着。
走出了村外,一脚踏进已收割完冬油菜的地,地很酥软,踩上去能把鞋面陷进去,像是踩到了棉花糖一般。此时雨势小了,小伍索性合起了伞拿在手中,便向崖边的垅畔走去。随着脚步的前进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远处的山头飘着朵朵雾霭,蜿蜒的山谷间也雾气驰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定睛一看,乡镇机关学校等单位的楼高高耸立,周围邻村的农家小洋楼也是一字摆开的一排接着一排。而回头看看自己的故乡,小伍觉得却是满目疮痍的惊心和痛心。说到底还是人心丑恶多作怪。小伍感觉小的时候什么都好,光着脚和屁股就能跑完整个童年,苜蓿地里一年四季都有所得,野菜、蝴蝶、蘑菇和柴禾。小的时候大人们也好,六月的打麦场上他们在玩过家家,一块红色的石碾像极了一块垂涎三尺的肉,大人们不慌不忙,不抢不嚷,顶着伏天一个挨着一个。小的时候村子里也好,大人是大人,有他们的聊天,小孩是小孩,有他们的玩意儿,路坏了大家一起修,井水和泉水脏了大家也会一起淘洗。可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小孩长成了大人不愿回来,大人变回了小孩各个斤斤计较,苜蓿地被打压成了梯田,打麦场也成了荒滩。就连村里的小猫小狗也穿上了衣服,随地大小便。也许之前的人们都死了吧,即使现在真的有人要死,他们再也不愿出来多看一眼。
一个人的走走停停注定是一场孤独,小伍踏过冬油菜地,穿过胡麻地,再走过麦地后便到了崖边有芦苇的那片苜蓿地。雨终于是停了,崖边吹着冷风,但此时的小伍并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冷,倒是铁青的脸似乎已经出卖了他。他到底是蹲在了自己喜欢的那片芦苇丛里,然后向摇曳的芦苇丛伸出了手,似乎是在做久违朋友的一次有力握手或拥抱,然后他慢慢的把手抽了回去,眼里痴痴的望着芦苇丛半天不再说话。
有一段时间小伍觉得老家的这个村子可能是地球上越来越没救的村子了,人心涣散也就算了,关键时刻还都各怀怪胎,挑拨离间。眼看别人家的村庄都奔上小康的幸福大道上了,而自己的家乡却是一盘散沙,连村子最起码的一条出“路”都是泥泞,每次下雨都是提心吊胆。前一段时间一场暴雨过后,村子中心的主干道被雨水彻底冲断了,单个人还可以走过,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灾情发生后村子里的一部分人不仅没有感觉到惋惜,反而添油加醋的说起了不明不白的风凉话,什么其他村子的路都水泥硬化了,就他娘的不管我们的死活;什么为什么不彻底冲断呢,看他狗日的共产党管不管了;什么这下才叫好呢,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呢。更可笑的是当乡镇人员来村子勘察断路现场时,村民贾大华居然来势汹汹的来到现场,竖起中指指着乡镇人员的就破口大骂:“日他娘的,别人家都有低保,我们为什么没有,别人家都有扶贫贷款政策,我们怎么没有,别人家都有灾后重建项目,我们为什么也没有……”村委主任一看贾大华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了他说:“你够了吗贾大华,在村子里你也够丢人的了,还要在人家乡镇干部面前丢人现眼吗?你说别人家都有低保,除过有四他妈病重不能干农活有低保外,还有谁家有,你说出来;你说别人家都有扶贫贷款政策,我们村子就只有一户名额,具体还没定,你听谁道听途说的;还有你说别人家都有灾后重建项目,那是零八年地震后的项目了,都过去十年了,谁家还有呢,你倒是指出来啊。”贾大华被村主任教训的说不出话来,像是便秘或是憋了个屁一样,顿时脸刷的一下红了。最后贾大华还坚持反驳说:“那乡政府给村子里给了太阳能路灯,为什么我们家门前没有呢?”村主任这下彻底火了,他把刚才抓着的贾大华的手用力甩了下去,气哄哄的说:“你咋就这么犟呢贾大华,给你说过了,村子里的太阳能路灯安置是按照光照强度和光照时长来分配的,你家在……”“算了算主任,我前一段时间听马书记说过几天可能还来一批爱心企业捐资的太阳能路灯呢,可以给他家分一个嘛”。乡政府李秘书看情况不妙,拉开了村主任急切的说。旁边的技术员故意也升高了音调说:“这个——这个——事我也听说了,那天我和李秘书在一起呢。”这下贾大华彻底像泄了气的气球,灰溜溜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回家去了。
话说前段时间连续几天的雨导致许多家的房子都漏水了,贾大华在人群中自吹自擂的说:“下吧下吧,反正我家的房子是刚新修的,绝对不会漏的。”结果此话一出,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他家屋后漏水了,原来他家的新房根本没住人,漏没漏他根本就没看没管,结果满地都是水,把刚新磨的三袋面粉也彻底泡湿了,贾大华为此一个星期都没脸出门。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那天乡镇人员勘探现场后表示会结合扶贫帮扶单位做好协调,务必会给村民的“出路”一个交代,除过断路加护坡后,还要水泥硬化村子里的所有巷道,但是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需要出点钱,政府担大头儿,整个村子担小头儿。乡镇干部走后,第二天村主任结合现场会议精神传达了这一指示,其他人都围成圈一起商议,唯有贾大华大热天的单独蜷缩在角落里,爱理不理的。最后村主任提到收钱,大家顿时炸开了锅。此时蜷缩的贾大华瞬时跳了起来,活像一只弹跳起来的青蛙。“什么?又要收钱?政府出钱修路天经地义,我们还交什么钱”。贾大华冲进了人群差点一个趔趄栽倒,旁边的人连忙伸手拉起。这时一旁的马安安也附和道:“就是啊,政府修路我们出什么钱?”贾大华瞬时觉得自己高大上了许多,不不由自主的把腰板挺很直很直。彼时陆续有人发声表态了,有人说修吧修吧,出多少钱都要修路;也有人说路修了固然是好,但是一两年后又塌陷了是不是还要出钱;还有人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放着先别修了吧;还有些人听到收钱时,头也不回的扭头就走了,貌似自己就是一个凑热闹的,村子的事与自己无任何关系。最后村主任又怒了:“大家都别说了,我们村子就二三十口人,眼看路就断了了,好不容易有个政策可以修路,你不修,我不修,大家都不修,那我们还哪来的出路呢。我敢断言这次若我们村抓不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么我们整个村子以后就完了,完了啊老乡们!好了,会再不开了,大家回家后自己都好好琢磨去,这次修路政府担大头儿,我们自己担小头儿,想修路的话自愿交钱来,不想修的话你摸着自己良心看,反正路必须是要修的。”话说完后村主任雷厉风行的走了。只留下一堆人不好意思的逗留一会儿,然后一个个像提前商量好似的,象征性的都陆续散开了。小伍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很想接着村主任的话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毕竟是个大人们眼中的小孩子,所以哽咽了几次都咽了回去。要发展,先修路,要致富,先修路。路都断了,还哪来的出路呢?路都没了还怎么发展,怎么致富,像我们这样的活该政府不修路,活该一辈子受苦受穷没出路。小伍终于在没人时吐露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下他可以回家了,毕竟他说出哪句话后,有一股风会把他吹的很远很远,最好吹进村子每个人灵魂的深处吧。
雨又开始下了,刚才还是雾霭缥缈,一会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小伍感觉腿麻木了,于是缓缓的站了起来,就在起来的一瞬间电话铃响了,接通电话原来是母亲,母亲确实着急了,说好的半个小时,都已经接近两小时了,这就回。小伍起身后就缓慢的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刻意折了一支发芽的麦穗,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头和麦穗一样的空虚。
孤独的其实人更擅长写作,小伍觉得是时候可以用文字记录了,就记下这七月里的事,题目就叫做《七月流殇》或《七月殇》吧,体裁是小说。
“小伍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了,他把手中的书丢在了炕头的一边,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夜已深,雨还在继续。小伍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再看看了看地上脸盆儿里的滴水,又埋头写了起来。自从上了大学后的写作以来,小伍总是把自己围在城里,只要有写作欲,他总想一鼓作气,哪怕是到了凌晨甚至黎明,他都会坚持写完。晨礼的邦克声响了,随着最后一个数字的完成,小伍的此次写作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每次的写作小伍都有个习惯,那就是在写完后加上日期,这一次是2018年7月20日夜。
——2018.8.3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