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韶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也免不了有许多烦恼。他发现自己用了很多时间充实这个世界,可似乎自己却离他越来越遥远。私塾里的小伙伴们如期而至,请他一起玩耍,但龙韶拒绝了,他知道欢乐的时光短暂而美好,但这虚无的欢声却让他越发觉得无力。他问过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不语。后来他又在书中找到了许多名字。先生说,他们在他这个年纪,有的志在功名,有的甘居平凡。先生捋着长须,语重心长的问:“龙韶,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的志向是什么呢?”
冥思苦想的时候,龙韶有一个好去处。那是在砍柴时发现的场所,穿过幽密的竹林,在斑驳的光影中带着好奇前进,不一会就会有光刺破昏暗,迎接他的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一片很大的水潭,潭水静的像夏日的深夜,鳞鳞的烟波是夜空的繁星。周围是错落的竹子和野草,潭水倒影着它们的影子和天空,白云在水底游动。
龙韶就开始对着潭水诉说。他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对她讲劳作的辛苦,讲先生的笑话,但更多时候是迷茫和走出迷茫的希冀。潭水用清风捎来回答,无声就是最好的答案。多少个日日夜夜,龙韶就这样度过。他不觉孤独,他觉得潭水是有生命的,她听得到他的话,而自己的思想洞开和顿悟,也归功于潭的静谧。他和潭一齐思考。
有生命的不是潭水,有一晚,月光很浓,映的潭水变成一面宝镜。龙韶惊奇的发现,青光与暗流交融的间隙,有翠色的光辉在闪烁。然后那光越来越亮,小潭第一次舞动起来,光为她披上了碧绿的外衣。然后嘭的一声巨响,龙韶吓得栽倒在地。在那连接着水天的碧波中,有绿色的长影在盘旋。
后来龙韶知道,那水潭里是有龙的。龙凑近了他的身体,轻轻的缠绕起来,青翠的鳞有着草木的芳香和淡淡的微凉。不待龙韶仰望它宏伟的头颅,绿光一闪,那长影糅合成了自己一般大小,光芒中走出一个人,是个带着微笑的女孩。那一晚他有了一个新朋友。他不为她的神秘而恐惧,她也不为他的卑微而轻视。他们聊了很多,人间的悲欢她不懂,水族的使命他也不懂,但两个孩子都为新世界的神奇而欣喜。在那个清爽的夜晚,他们都在此踏上了新世界的旅途。
第二天夜里,龙韶如期而至。龙给自己起名字叫芷兰,她身着翠色衣裙,面庞清秀典雅,豆蔻年华,脸上带着红晕。她再次变身为龙,只是抬起莲步便踏上了清风。他骑在她背上,他们在星辰的指引下游荡。龙韶突然觉得宇宙是如此广阔,世界是如此雄伟,他那小小的迷惑和哀伤简直是针尖上的露珠。黎明时分,龙韶和她分别,那个异类女孩在晨雾中渐渐隐没。从那天起,龙韶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许多年过去了,酒喝过,也醉过,认真过,领略过,多少个驿站里,他看见屋外有修长的身影在舞蹈,甚至墙上的光影有时也故意勾勒出熟悉的影子。在你最孤独的时候,你身边的人,就是整个世界。可如今亲自走入世界,世界却不如心目中的真实。那个真实的世界已经随着那些光影在心中流逝了,流动的东西无法抓住,只能回味触碰时的感觉。
“你的志向是什么?”
加入屠龙军的时候龙韶明白,自己最清净之地,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也好,时隔多年,也该回去故乡了。原来奔波不是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潭清流,半声妙语,足够了却余生。如今他将面对千军万马,他豪不畏惧,芷兰的生路就是自己的退路。如果失败,那就让他的人生在这最美好的地方,走到终点。能找到一个离心最近的人,,为她战死,大概是最幸福的事了吧。
千里良驹
清晨,家丁们牵来了那匹踏雪乌骓马。它的原主人是一名落魄商人,家道中落,妻离子散,唯有爱马依旧追随。但他不愿爱马受苦,更何况他已看腻了这错杂的红尘。于是,他将乌骓马卖给了白公子,然后买了一身最华贵的衣服,在落日中从云溪阁上纵身跃下,拥抱了他曾不舍的土地。他曾告诉过白公子,马叫做谛风。白公子没有遗弃这个名字,因为过份的慈悲,也因为他懒得再取一个。
马在众人的簇拥中前行,周围刺耳的尖声欢笑,混乱跳跃的爆竹和藏着吃人火焰的面孔没有使它慌乱。它高高昂着修长有力的颈,浑圆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然后迈开有力的健步,肩部的肌肉聚散成结实的形状。然后它在人群得尽头看见了白公子——他正斜睨着眼睛看它,右手揽过一名艳丽女子。
那之后谛风被牵到了马厩。那里不比商人宽阔的马场。白公子高声欢笑,他说他要让这名贵的驰马拉车,吃低贱的草料。马没他想的那么刚烈,它乖乖的吃草,用它疾驰原野的长腿拉车,周身的鬃毛没有一丝光泽。
但突然有一天,乌骓马失踪了。白公子无法想象它是如何弄断沉重的绳索,跳出高高的围栏,并在寂静的夜不发出任何声响。仆人们在荒野把它拉了回来,白公子最讨厌它尖锐的眼神,隔绝着所有人,警惕着这个世界。他让家丁狠狠毒打它,可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冲到了食槽前,大口吞咽粗糙的草料。明明皮鞭已叫它皮开肉绽,棍棒也让它的身躯无力颤抖,可它也不吭一声,只是吃,吞咽,,吃,,吞咽。白公子看到它的蹄上沾满泥土,来自城外山上的破庙外——它跑出了四百里,一夜之间。以普通马力需要三天,而千里马需要不停奔跑一夜。
于是他叫停了家丁。石头一样的四足兽缩在了角落,呼吸细微至极。
第二天,白公子带了钱币和武器,独自一人要去那破庙。谛风这次竟出奇的屈服了,它伏在地上,等待白公子的骑乘。白公子壮了壮胆,骑了上去。
那是一抹斜阳在前,谛风挥开了四蹄,周围立刻有狂风相伴。血色的光辉染红尘了它的长鬃,它大口喘着粗气,口沫翻飞,眼睛也红的充血。白公子看着地上的秋草化作金色的流光飞逝,狂风像无尽的刀锋,吹的他睁不开眼睛,他害怕的几度栽下马来。乌骓马的肌肉做出了最有力的伸展,仿佛它的一生都不曾这样痛快的飞奔过。
“这就是千里马吗?”白公子想。
在谛风到达破庙的时候,白公子终于跌了下来。他满身泥土的爬起来,却发现那挺拔的骏马,已经倒在了荒草之中,肺里吐出了最后一丝热度。
最后白公子在破庙找到了商人的妻女。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因为营养不良已经瘦成了骨头。但见她时那脏兮兮的小嘴却在咬着饼子。她的母亲身后藏着一袋面粉。白公子推开她们,找到了其他许多食物,足够一匹驽马背上一身了。
那时他知道,情义,于人于马,并无不同。无情的他,,似乎被那匹千里马,永远的嘲笑了。
轮回
墨曌踏上了那条木桥,吱呀的节奏轻响在漫天的月色中,像是某种低语。身旁的一池荷花开满,在潺潺的微波中轻轻摇曳。远远望去是清亮水中的碧绿,好像随着她的前行,荷花就在秋水般的眸子中,一朵朵开了。花朵的颜色映上了夜空,所有星星因此隐退,紫檀色的月光和黑夜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在他们的交接处勾勒出各种轻柔的轮廓。薄薄的凉雾在身前散去,浓云褪却,大把月光拥抱上夜中的微光——那是一间典雅的小阁,阁中有暖暖的烛火,有挺拔的身姿端坐屋内,烛火轻舔着他手中的古书。墨曌穿过层雾,清流载着水汽流过脚下,她感觉自己踩在银河之上,但马上又有云一样不真实的雾,伴着她去向那间小屋。
他似乎有所察觉,影子在微光中拉长。他向门口走来,当那雕花的木门推开,便会有一片光芒刺破这漫漫凉夜,欢迎归家的心灵。墨曌是如此期盼,那门在她的头脑中开关数次,可每次门开了,只留下不散的回音。明明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却总有命运阻碍人们相视。她已经近的能听见门后的心跳,然而灯火骤然熄灭,屋子暗如死灰。她等不急注定的失去,伸出手去触碰,哪怕一次也好,但门退去了,房间也退去了,水滴在银色的池中,那池就在涟漪之中隐没,在黑暗之中隐没。她无力地捶打这一切,但她什么都打不到,世界在旋转,在她刚刚捶打的地方,空气有一丝裂痕,然后世界都崩坏成无数碎片。
她站在虚空中,看着那些莲花片片凋零,泪水无声的流下,舞动的碎片在嘲笑孤独的孩子。但那些黑暗中仅存的光芒突然有了变化,镜子一样的碎片中浮现出一张俊俏的脸庞——所有的碎片,清风或是暗夜,都倒映着相同的面孔。
“为什么你如此执着,只要你放下执念,就能免受这轮回之苦。美好的时光那么多,为什么耿耿于过去?”虚空中传来雄浑的声音,带着嘲笑与不解。
墨曌没有看他,她的脸依然温情的盯着碎片,冰凉的泪顺着脸颊划出优美的弧线。“我从不曾后悔过。他选择入了你的轮回之术,换得族人安全,大家都有权利幸福,可他将孤独的待在这世界,我怎么忍心他孤身一人。”
那个声音又道:“那是没有意义的,他只能深陷于回忆,正如你深陷于他。可你们无法相见,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世界的存在,他就是这回忆本身。”
“你错了,他是知道我的。他就是这回忆,而我,定不会让他流逝。”说完,墨曌进入一片虚空。恍惚之间,光影交错,她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浓云,暗香,孤影,微光,那个暗紫色的夜晚,他们早已成了彼此心中最深的回忆,不可磨灭,有多少次的轮回,就有多少次的重聚。
轮回之中的故事,将会上演到轮回的尽头。
机械大师
公输班高高抬着头,后颈挺的直直的。天空那么高远,又那么近。云在蓝天的背景之下铺开很远的一段距离,如同倒映上一条宽阔的河流,又如大海中的风帆激荡的白浪,太阳就是那大浪尽头前进的航船。他的瞳孔不觉放光,因为有翼的天使们突然闯进了海天之间的世界,洁白的羽翼和拍动的翅膀仿佛是和煦的风的源泉,鲁班多希望自己也在它们之间翱翔,让风吹空自己所有的想象。
他不知道,几百年以后,有一个名叫万户的勇士会向着这里冲锋,再过几百年,会有喷火的铁器冲破这苍穹。但他知道,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
“班儿”母亲轻柔的叫他。公输班答应了一声,留恋的望了一眼天空,海浪已经散成了片片涟漪。
那天,公输班在路上捡到一具鸟尸,他为这精灵的消亡倍感伤心。但他想了想,没有把它安葬在树荫下,而是带到了自己昏暗的小房间里“你的死会为我们做出贡献”公输班暗暗地说。
母亲渐渐担心起儿子了。他每天都花大把时间呆呆的盯着天空,好像脖子从来不会酸一样。然后他就钻回屋子里摆弄一些奇怪的工具。他给自己讲过那些东西的作用——痴人说梦,难道旋转的木块会支撑起沉重的木桩?南村力气最大的王二也没办法举起来。她渐渐有些气愤,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于是她命令公输班不许动那些心思,停止手头无聊的东西,去地里劈柴牧马。
公输班没有说什么,只是皱了眉头咬了咬牙齿。过了几日马放丟了,他提着怪异的木制结构笑呵呵的回来了。母亲狠狠打了他。
“我儿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啊”母亲流着泪想。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身披盔甲的武士们冲进了村子,武器闪着寒光,拔出这个村寨只是任务中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母亲惊慌的冲进房内,可班儿不在那,被子是空的,原来这小子每天熬夜去摆弄那些木头!母亲几近疯狂,杀手们越来越近,惨叫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她不敢想象儿子遇到那些壮汉的后果,于是她顶着箭雨冲出屋外,在混乱的街头狂奔。邻居们本能的向另一边逃跑,像受惊的羊群,但她却逆着人群,走着最艰险的道路。每一个角落都仿佛有儿子的身影。前方,那些盔甲包着的野兽注意到了她。
月色突然昏暗了,就如同神灵的降临,又或是灾变的起始。人们崩溃了,祈祷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那个巨大的影子沉重的落地,由巨大菱形外骨组合成的三指鸟足陷进沾满鲜血的泥土里,巨大的齿轮在大腿根部咬合,发出滴滴答答的脆响,强劲的动力被环环储存释放,流动到上方大船一样的躯体上。然后两侧的承重柱打开,一根根木制骨架打开,各种兽皮在骨架间充当迎风的膜翼。近八米长的翅膀在夜色中掀起飞沙走石的狂风。公输班就站在那巨鸟的头上,整个星空是他身后宏伟的背景,月色无处不在,他比月色更加耀眼如光。
村民们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登上那只巨型机关,但现在他们却在天上,星星从没有这么明亮过,空气也从未如此冰冷过。流云穿行在脚下,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这时不知是谁欢呼一声,于是所有人一齐开怀大笑。大家终于意识到,那个终日沉默的少年,他的头脑里有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且人,是没有什么事无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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