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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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狼吞虎咽吃下一碗手抻面,付给服务员三元钱,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便站起身。我装作从容,尽量不让旁人看破我的寒酸,双手正了正遮阳帽,把墨镜重新挂在鼻梁上,昂着头,掩藏起那满面风尘,走出了小餐馆。时逢盛夏,尽管还是上午时分,燥热的天气就把人晒得汗流浃背,我身着一件被汗渍浸染成了淡黄色的圆领老头衫,衣衫渗透了汗水紧贴着我那干瘦但却结实的身板。下身一件灰蓝色的短裤,肩上搭着一个口袋,口袋里便是我的全部家当。我融进一股股炎热气浪充塞的人行道上。宾馆、饭店、汽车均都开足了空调,把热气排泄到马路上,将凉爽留给自己。在我看来,这种行为有点损人利己。
沈阳离我的家乡不很远,在沈阳找份工作也不算难,等一切都有所好转,我再回趟家乡寻找老父老母。此前,我还曾想,待风平浪静,在沈阳这座大城市,创造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因为,沈阳是一座热情而又好客的城市,它不像沿海城市那样或物化或浮躁或奢靡。它有对时光交错的沉思和对人生境遇的斟酌,还有对繁复生活的沉淀,有我冬日的梦。逃亡的生活,悲惨、漫长。白天我与恐惧同行,夜里与噩梦相伴。几年来,噩梦搅得我时常睡不好觉。缺觉、劳累、奔波和提心吊胆的生活,使我消瘦了,也苍老了,个子明显地比原先高出一块,眼睛变大,皮肤黝黑,手上的皮肤就像小树皮一样粗糙。现在的我,就连亲生父母都难以辨认了。
刚才我推门走进小餐馆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男人径直朝我走来,他高高的个子,消瘦的脸膛,浓重的眉毛,那黑黝黝眼睛流露出忧郁的神情。我突然发现,他瞪着眼睛看我。坏了!他好像认出我了。我怕极了,停住脚步,想退出去。这时,我和他的距离仅有两米。我用惊恐的眼神瞅着他。相持片刻,我才恍然,前面是一个落地大镜子,镜子里的人就是我自己。难怪,许多年来,我没有在落地镜子里完整地看见过自己的全身形象。一个连自己都难以辨认的人,还有谁能认得出呢?过去的我早已消失了,大江南北留下的是贺复生的足迹。今天,一个流浪汉出现在沈阳城,这里没人认识我,即便是碰见了熟人,也没人会将流浪汉与贺鸿鹏联系在一起。基督山伯爵改头换面,他为了复仇;生活把我变得清瘦而高挑,我是为了活下来。
出了餐馆,我用蔑视的目光扫视街道、楼房、行人以至整个城市。可是我却踌躇起来,我往哪里去?哪里需要打工的人?需要盖房子、烧炭火炉的人呢?我沿大路向前走,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兜里的钱。我要尽快找到工作。想到这里,我迈开大步朝前方走去,穿过北京街的斑马线又走了一段路,便拐进一条小街。流浪汉在东张西望,路上行人各色,脚步匆匆,这条街上还遗留着旧时期的青砖平房以及伪满时期的二层小楼。看路标,才知晓这是北市场街,数十家小饭店排列在街道两旁,街边的小商小贩兜售着各种日用小商品。新疆人经营的烤肉店里飘来了肉香,几个吃客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我禁不住舔了一下嘴唇。那食客手里攥着烤羊腿,用嘴撕下一条羊肉。我的心中燃烧着一股怒火,我不屑地瞅着那个吃肉的人,真想把他的脖子拧断。想到了吃,嘴里又焦渴得不行。在流火的夏日口渴要比饥饿难受十倍,甚至十一倍。清凉凉的饮料流进路边小女孩儿的嘴巴,我只能把吐沫咽进干涸的嗓子眼儿里。我把头转了过来不去瞅她,想找一个有水的地方喝口水。
在我寻找之际,看见街边犄角处,有一群人在围观。我走上前,见有一个男青年在叫卖厨房用品,一个菜板,两个菜盆,几个土豆、罗卜还有大头菜,另有一套多用途切菜刀具。
年轻人出口便是绕口令式地叫卖:“……如果你刚才没看见,我从头给你演一遍。土豆丝儿、罗卜丝儿,不用菜板和菜墩儿,八个小刀就一套,老不欺来少不瞒,谁买都是十元钱。我不多赚你一元钱。”他拿起一个罗卜,用手中的刀具给罗卜削皮,表演给围观的人看,“我的小刀能切花、能打皮。山东苹果,南洋梨,都用小刀来削皮。削起皮来刷刷刷,赛过木工推刨花。你们看,就这几下就完事儿了,既简单又方便。”
我围上前去。就在这时,有几个地痞从小餐馆里出来,他们挤进圈儿内,把地摊围成半圆。
卖刀人继续叫卖:“你们再看,切罗卜丝儿啊!你别眨眼仔细看,从北京到沈阳,罗卜多长丝儿多长。根儿根儿都是小方丝儿,小风一吹颤微儿微儿,好像孟姜女的头发丝儿,你喝着小酒都得笑吱吱儿。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一刀更比一刀好。往前拉,往后推,香港澳门都回归,为啥台湾没回归?台湾有个李登辉。李登辉拉下台,台湾不久就回来。台湾回来我也乐,我去台湾去卖货……”
从圈外挤进一个大块头,他扒开围观的人群,对卖刀人嚷道:“嗨嗨嗨,你是谁呀?不想活了!”
“大哥,我借贵方宝地,在这儿卖点货。”
一个地痞嚷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吧?”
另一个地痞喊道:“叫他知道知道!”
不等卖刀人说话,那地痞提拳便打。不知怎地,卖刀人劈面挨了一拳,险些摔倒。三个地痞跳将上去,卖货的案板被踹翻了,左摆拳、上勾拳,将卖刀人撂倒在地面上。紧接着,一阵猛踢。
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豹子胆,我大喝一声:“住手!”
那几个人一惊,立马停住拳脚,回头看我。我学着江湖上的好汉,一抱拳,好言说道:“几位大哥手下留情,这个是我的兄弟。小弟不懂事,坏了几位大哥的生意。要错都是我的错,要打你们就打我吧!”
我把肩上的口袋放在地上,直挺挺地站到圈子里。
高个子大块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是谁?”
“我是他大哥。”
那几个地痞,傻傻地站着。
大块头晃悠悠地走过来,“你是大哥?挺有样儿啊!”
“不,真的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地盘,下回我让小弟换个地方。”
“这么说,今天就算了?”
一个地痞喊道:“留下买路钱!”
我说:“咱没钱,他还没开张呢。”
大块头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的前胸,把散发着臭汗的老头衫抓成一团阄。我想,他一定闻到了我身上馊臭的味道。
“刘哥,给他个电炮!”
刘哥没有给我电炮,他抡起手掌一阵耳光抽得我密不透风。鼻梁上的墨镜被刘哥给打飞了,我眼前一黑,有无数个星星在闪烁。我抱住脸,蹲下去,鼻子热乎乎的,摸一把黏糊糊沾满一手鲜红。这时后腰上又挨了两脚,凭感觉,好像是牛筋底皮鞋。
拳脚过后,一声沙哑的叫唤:“走!”
大块头带着这群地痞走了。
“大哥!”卖刀人从地上爬起来,把我搀扶起来。
围观的人在旁边看热闹,好像在观赏港台版的武打片。
一个好心人说:“快去里边洗洗吧。”
我没有去洗。卖刀人把塑料瓶里的半瓶水倒在我的前额上,鼻血仍在流。卖刀人提来水桶,用水为我清洗,鼻血止住了。他又拿起擦刀具的破抹布,帮我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我不觉疼,吃力地站起身。
一个围观人低声说:“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我没有报案的想法。我双手捂着鼻子,满地去寻找被打飞的墨镜。墨镜被踩坏了,镜片碎成好几片。卖刀人收拾起装刀具的旅行袋,把旅行袋夹在靠墙角的自行车后架上。他一手推车,一手搀扶我,走出人群。
“大哥,你救了我!”
“你没事吧?”
“没事。你是好人!”
好人的脸胀乎乎火辣辣地疼,我的眼睛肿了。不晓得东南西北,跟着卖刀人绕过西塔来到老道口桥下,我俩坐在一个条石上。
“大哥!”卖刀人伸手从兜子里掏出一套刀具,“没啥谢你。这套刀具你拿着。”
“外道了。”
“你是我的恩人!”
“别介,都是同命相连。”
卖刀人收起刀具,冲我憨笑。我问他姓名?才知道他叫赵广义,辽宁铁铃人。他在为浙江老板走街蹿巷兜售多用途切菜刀具,顺便推销一些厨房用品。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能赚三、四百元钱。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魏光的老乡,两人合住在三洞桥旁的一个临时工棚里。
我问:“你们办暂住证了吗?”
“没有,沈阳这个地方比北京、上海管得都松。”
我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了。赵广义让我暂时住在他那儿。
从老道口到三洞桥,我俩走了二十分钟。三洞桥是当年日本人炸死张作霖的事发地,这一带是一片棚户区。赵广义带我来到一排工棚前,这是一个沿“煤建六营”围墙搭建的一个民工临时居住的工棚。我俩走到工棚的最东侧,广义打开一个小屋的房门。门开了就犹如揭开一个蒸锅的盖子,闷热的气浪直面扑来。
广义说:“我和魏光住在这个窝,你不嫌弃,就在这里委屈一下吧。”
屋里的光线很暗,我闭了一下眼睛,以适应屋里的黑暗。环视四周,房间面积八、九平米。靠墙的一面是裸露的红砖墙面,其余三面墙壁是用灰白色的纤维板材搭就而成。正午的太阳透过墙缝把一束光照在用木板搭成的床铺上,看去犹如一个白色的木棍。从屋里看外边,外边的世界白花花的一片,屋里的人成了剪影。
“不错。”
“今晚你睡我的位儿,我搭地铺。”
“不,我睡地铺。”
总算是有了着落,尽管挨了一顿打,值!
晚上魏光回来了,这一天他卖出三套刀具。为庆贺队伍里多一人,广义和魏光买来半斤猪肉,一斤鸡蛋,晚饭炒了两个菜,烧一个汤。今天,我算是吃了一顿有汤、有肉可口的饭菜。有了住处,我有些激动,为了活得像个人,我还要有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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