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3

前
不想再去寻找女儿了，没有我，她应该生活得很好。

我开始弹起她的钢琴，做她以前喜欢的事。只是岁数大了，学一样东西实在费力。加上我笨拙的手指和迟钝的反应，学一个简单的谱子都要花很长时间。这是关于女儿最直接的连接，也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式。我应该像小时候她刚开始学琴的那本书练起来，等等，是《哈农》，还是《施密特》？我记得小时候送她弹琴的时候，钢琴书放在自行车的车兜里，一路上摇摇晃晃的不止装书的纸袋，还有书皮上的那一抹红色。这抹红随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好些年，直到白色的纸袋磨出了口子，新的蓝色纸袋用破，才结束了这本书的学习，没错，是《哈农》。还记得她坐在后座上，头靠在我身上，小指头有力地在我腰上留下一个个的音符。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由一个人的生活又变回了一个人的生活。

哆，来，咪……
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连音……
四四拍是四分音符为一拍，一小节有四拍……
熟悉的符号看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模糊，就像是梦境里的一个遥远的故事。庆幸的是，我还能记起曲谱上的哪个音符对应琴键上的哪个音，小时候教她识谱可花费了不少功夫。好像还画了一大张五线谱的表呢！高音区里的天空里有飞鸟，低音区的草地上有鲜花，阳光晒在每一个音符上，显得幼稚而美好，多希望永远那样，简单快乐。

小时候她每次上钢琴课，我都坐在一旁，用一个笔记本认真地记下老师说的话。几年的理论知识让我可以自由读谱而不受限制，但手指却总不听使唤。眼睛已经读到了下一行，手却卡在了上一行。一首抒情的曲子有了几个卡顿，郁结的心的越发沉重了。

想起女儿弹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时行云流水的指法；想起女儿弹奏鸣曲时义愤填膺的深情；想起女儿弹夜曲时满脸的陶醉和沉浸；想起曾对女儿说，“你会弹《致爱丽丝》的时候，我一定睡着了都会笑醒”，女儿满不在乎地应和着，在我生日的时候就送给我了，惊喜，感动，惊讶于女儿的琴技。后来才知道那首曲子充其量也就是个五级水平，钢琴业余都有十级，可那会儿对我简直是奢望！不，现在也是奢望！我多么希望女儿能回来再给我弹一次《致爱丽丝》，哪怕只有一次就好。

想象着她坐在我旁边听我弹琴，耐心地纠正我的指法和错音，就像小时候我坐在她旁边一样。我现在经常能听到女儿说话的声音，她说，这里节拍错了，那个地方要重新弹。每当一首曲子练得越来越顺手，越来越流畅的时候，她总对我刮目相看，弹得不错啊！她喜欢肖邦，喜欢那个忧郁的灵魂，可我还无法弹那么难的曲子，有些沮丧。如果女儿回来听到我的琴声，会不会很惊讶。不过她每天都在听我弹琴，在我耳边叮咛，当我完整地呈现一首曲子在她面前的时候，应该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我应该会紧张吧，她是女儿，亦是老师，在老师好好表现，让她不要失望。她到底在哪儿，她的心能听到一起陪伴她成长的钢琴的声音吗？

节拍器里还有发条的余力，是女儿拧满以后还没用完的吧。我怯生生地拉开钟摆，节拍器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齿轮转动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盖子内侧的卡扣，自从被掰断以后一直用个小挂件固定着。舍不得用，又轻轻把钟摆拨回原位。

后
这些天我都蛰伏在一个小客栈中，心情平静又温和，就像即将要踏上一场远行，眼前的一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整理着以前的日子，那些散落的岁月，渗入了地下，板结成一块块的泥土，丑陋而坚硬。

小时候的父母离异，惊恐地看着一个完整的家在我面前撕裂。无止境的争吵，摔碎玻璃的声音，硬物被砸到门框上的闷响，高频率的尖叫和哭嚎，摔门而出的回声和迎面冲上额头的气流……残渣，碎片，鲜血，踢翻的垃圾桶，撕碎的结婚照，这些声音和片段在我耳边越发清晰，越发锐利，现在回想起来新鲜得如同昨日。风平浪静之后又是父亲一个人的修修补补，收拾残局之后，他准备转身离开。

电视机柜后面站着的一个泥塑的人偶是父亲最后一次粘起来的，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这么说来也有几分纪念意义，就像是被粘贴过的童年。

离婚之后日子平静了许多，我随母亲，随她巨大的期待和不甘心。钢琴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考完全部等级，之后又花了几年时间学小提琴，只是后来小提琴老师意外去世不得已终止了。学游泳，学跆拳道，学芭蕾舞，学篮球，学乒乓球，学排球，学网球，学高尔夫……这么多的运动让我看起来很阳光，很健康。确实如此，我活得像一个少年而不是少女，活得像母亲眼中的一个梦境。繁多的种类我并不厌倦，我在每一个活动中都能寻找到乐趣，虽然都浅尝辄止，技艺不精，母亲说了，只要是个爱好，不用学得太深入，先进入那个圈子，长大了自然就有用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累，从来都是一碗心灵鸡汤就可以治愈所有的疲惫。可是高昂的学费让我开始感受到不舒服，再加上母亲每每都坐在教室外面等我，让我不得不拼命表现，以便老师注意到我。可是总有几件事情对于我是不容易的，我开始沮丧，开始在我众多的爱好中寻求一个心理平衡点，这并不难，因为我会的实在太多了。舞蹈不行，就在篮球里找安慰，游泳动作不规范，就在音乐里找慰藉……现在想来，从那时起，我学会了逃避，也终究学会让自己在无处可逃的时候选择退出。

粘贴的童年，郁结的少年时光，以为长大之后会好很多，没想到又面临更多的困难。一次次失误的成绩，再努力也只能位居中游。一次次恋爱的失败，有的甚至还没开始，就扼杀在憧憬的状态里。除了恋爱，糟糕的人际关系，丝毫没有改善，我回避和别人的相处，不愿意认识新的伙伴，我怕和他们讲相同的故事，听到相同的感叹。我确实全能，我也确实一事无成。

心情低落的时候，一个又一个的坏情绪在事件中炸开，脑海里一下拥挤了很多不愉快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