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茶话会》的第二辑,竟有些吃力了。车前子写的内容,或多或少懂得一些,却不知道所以然。半罐水嘛,知识储备太少,碰撞之下,便没有几朵火花。好在他不管写啥都有趣,即便不太懂也看得进去。多学学他的思维方式,多体悟下他的语言表达,总归会有收获的。
第二辑的第一章《俨然坐下》,说的是字帖——苏东坡的《一夜帖》。
没有练过书法,于这帖那帖知之甚少。坦白地说,《一夜帖》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孤陋寡闻啊!好在有网络,可以查。原来,这帖子是苏东坡写给好友陈季常的一张便条。内容很简单:“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搨。更须一两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细说与。纔取得。即纳去也。却寄团茶一饼与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原文无标点,总共70个字。头两个字为“一夜”,故名曰《一夜帖》。后世对此帖的评价无非安静淡然,质朴敦厚,用笔凝重,遒劲茂丽,神采动人,乃苏氏之行书精品云云。
字帖是用来读和临的。车前子也读,不过一读就想到一边去了。他想到了黄居寀画的龙,想到了“黄家富贵,徐熙野逸”,还想到了徐熙画的大鸟以及画鸟爪子的朱砂,且感叹如今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朱砂了。
车前子再读,读出来的仍然不是“安静淡然,质朴敦厚”。他压根就没有好生读,而是好奇宝宝一般地想:苏东坡为啥会为一张画寻了整整一夜,又是怎样寻的。
“苏东坡是个从从容容的人,心无芥蒂的人,即使关在牢里,也能呼呼大睡。但这一夜,他遍寻黄龙图而不获,翻箱倒柜,会不会生闷气呢?会不会挠头皮呢?会不会把家里人喊起责问呢?会不会打翻酱油瓶呢?会不会颤颤悠悠爬到桌子上打量橱顶,或者钻进床底像一只蟋蟀?宋朝有酱油吗?不知道。想象宋朝的酱油——北宋时候的酱油是黄杏的颜色,南宋时候的酱油是青梅的颜色,凭什么啊?不知道。反正想象苏东坡也会急,我就高兴——好个苏东坡,你也有猴急的时刻啊!‘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寻了一夜,难道还能说他不急吗?但他的急,还是不会往心里去,也不是从心里来的。至多急急四肢,翻箱倒柜,爬桌子,钻床底,顺带打扫打扫卫生。大概他满面尘土地从床底出来,一手提着前几日没找到的芒鞋,一手抓着朝云忘记的绣鞋,仿佛捡了个大便宜,哈哈一笑,‘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榻’,这时天也亮了,就写了这《一夜帖》给陈季常。”
我常常感叹名家高手极善“无中生有”,你看车前子,一句“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生出了近400字,生出了一个丢三落四,爬起放倒,翻箱倒柜,抓耳挠腮,却又大大咧咧的苏东坡。著名作家冯唐吹牛说,光是接吻的细节,他就可以写三五千字。原本不信,读了车前子,信了。写作、写作,形象思维在先,天马行空;坚实的语言功底跟进,细腻生动。像冯与车这类人,视野开阔,学识渊博,自然乱写乱有理,乱写乱有趣。换言之,倘若思维迟钝,语言贫乏,加上肚子里没有货,一篇文章好容易拉拉杂杂写得长了,却只能是清汤寡水,读来毫无情趣,味同嚼蜡。
东拉西扯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到了书法。
“苏东坡的书法,我不从书法的角度看,以为更好。他的书法,当然,《寒食诗帖》有些另外,一般而言,都像与人聊天,一边聊天一边喝点茶嗑点瓜子什么的,聊到出神处,忽然站起,猛觉得站起太突兀,又俨然坐下。”
这算是点题了吗?好一个“俨然坐下”!用四川话来说,苏东坡就是个随随便便的散焉子,发现站起来太过孟浪,赶紧显得很庄重地坐下去。这一坐,欲盖弥彰,更散了。这段时间读一些名家的散文,无一不是与他们聊天,也没个坐相,一个个歪在沙发上胡吹神侃,轻轻松松地聊看似轻松的话题。听不懂没关系,有趣,便听得进去。
“他书法里的视线——用笔和结体,常常是平视的视线,所以我觉得亲切。不像米芾,米芾是‘宋四家’里技术最好的一个,但他书法里的视线,在我看来是俯视,呀,也太自以为是了。我看多了米芾的字,会觉得他要和我吵架。吵架也是很好的,但能聊天更好。苏东坡是中国最会聊天的人,而现在的文人只会讲课不会聊天,终究不幸。”
最后这段话值得深思,车前子道出了写作的奥秘。
2021年12月1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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