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有回接受采访时说,他写文章,动笔时只是想到了一句话,用那句话做开头,然后往下写。没有主题。写着写着,想到主题了,但是却尽量不急于表现它,写到结尾,如果还是没有主题,多半就是一篇好文章。
这一章《淡红深碧挂长竿》,我反复揣摩后认定:嗯,好文章。
淡红和深碧,是布,是染过的、挂在长竿上的布。
这是一家染房,位于浙江省桐乡市石门镇石门湾。
这家染房乃丰子恺故居。而丰子恺乃是中国现代著名的书画家、文学家、散文家、翻译家 ,被誉为“现代中国最艺术的艺术家”、 “中国现代漫画鼻祖”。
丰子恺的故居,我没去过,车前子去了两次。
“第一次去丰子恺故居,许多房间都没开放。我觉得好,有想象。想象丰子恺在这间房里喝酒,在那间房里读书,或者干一点不可以给我看的事。这多好。后来再去,修葺一新,全都打开了,成为展览馆:到处挂着复制品。有一件有点意思,丰子恺代孙子还是孙女捉刀,画一个红小兵听半导体,图画老师上面打分:‘良。’想象丰子恺的孙子或者孙女回家,缠着爷爷不放,我们让你代笔,结果还是没得到‘优’,啪啪啪,揪下丰子恺三根胡须——为什么是三根?他们要去玩三毛流浪记。一个丰子恺,一个画《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中国这两个艺术家,对孩子是真有体会的。但两个人出发点不同。或者同的,都为吃饭。”
现代中国最艺术的艺术家,替孙子画红小兵听半导体,得了个“良”,有趣,但一点都不好笑。老先生画红小兵本来就荒诞,能得个“良”,已经说明老师的“审美”能力很高明了。孙子可不管那么多,画得不好,该罚,揪下老爷子三根胡须,玩三毛流浪记去了。车前子之所以能想到这个,是因为丰子恺“对孩子是真有体会的”。
我不太懂画,但仍然能感到丰子恺的画线条稚拙,充满童趣。喜欢他的画,同时喜欢他的散文,尤其喜欢《缘缘堂随笔》。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
这是《给我的孩子们》中的一段文字。瞻瞻应该是他的儿子丰华瞻。花生米翻落地了,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自己嚼了舌头了,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小猫不肯吃糕了,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动不动就哭得嘴唇翻白,还要昏去一两分钟,这分明就是个极难伺候的熊孩子!然而在丰子恺眼里,这才是一个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这里的“真”,便是人一生中最可宝贵的童真。从丰子恺大量取材于儿童的画作以及随笔中不难看到,丰先生本人就是一个顽童,真正的老玩童。
童心是想通的。读过丰子恺的一幅画:《爸爸回来了》。画的应该还是瞻瞻:头戴大人的礼帽,身穿大人的马甲,足登大人的皮鞋,左手提一个大大的公文包,右手柱着文明棍,十足的“爸爸”模样。我想,丰子恺画这幅画时,肯定是一脸的孩子气,完全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瞻瞻。
车前子也是一个玩童,他是用童心去看丰子恺的故居的:
“丰子恺故居外有一块空地,临河萧散,连野草也懒得从泥地爬出。是一块泥地,颜色较深,一直没干的样子。现在想来它的尺寸大概有我读过的干将小学操场那么大小。在这个操场上,却只有三只缸。一只缸独自站立,在那里练习立正;两只缸套在一起,在那里练习叠罗汉。不知道会不会跑来一个愣头愣脑的体育老师,他刚从师范毕业,浑身干劲,把挂在胸口的哨子猛地一吹,让三只缸排成一队,绕着丰子恺故居连跑六圈。”
三只缸,一只练习立正,两只练习叠罗汉,已经够“幼稚”了,还想象着跑来一个愣头愣脑的体育老师,让三只缸排成一队,绕着丰子恺故居连跑六圈。满脸孩子气的车前子在那儿胡思乱想,活脱脱又是一个“瞻瞻”!
这就是《淡红深碧挂长竿》。你读出主题了吗?
2021年12月19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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