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尹怀生已在那个远离城市繁华的郊区民房里呆了快一个星期了。每天早晨一醒来,那个叫做欢子的女人都会巧笑嫣然地站在他的床头,一手端着刷牙缸子和挤好牙膏的牙刷,一手拿着洗脸毛巾。
欢子言语不多,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这群人当中,算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存在了。时间长了,老被这样一个女人跟着,正常的男人总会有点非分之想。
尹怀生心知这是个温柔陷阱,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离欢子远点,可总感觉这个女人的目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从吃下欢子给他端过去的白米饭之后开始,尹怀生便放弃了挣扎。他知道挣扎是徒劳的,先活下去,才有脱逃的希望。但是要活下去,他就得逼着自己接受这里的规则。
“操蛋又滑稽的规则,一群操蛋又滑稽的人。”尹怀生想。人到了极端的环境,总是能激发人性最深处的一面。他开始在心底骂脏话,一来是发泄心中的怨愤,二来是告诫自己不要像其他人那样迷失了自我。
他觉得这间民房,其实就是一个婆娑世界。里面等级森严,老板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是众人敬仰的对象。
每天吃饭时,老板总是最先落座,众人要对他整齐地唱歌,喊口号。老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等到大家安静下来,他摆摆手,给大家说几句打鸡血的话。众人恭恭敬敬地听,满脸菜色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红光。接着,张经理等人落座。最后,其他人齐刷刷落座,包括尹怀生。然后,他们开始唱吃饭歌,唱完后,老板先动筷子,其他人才开始吃饭。伙食非常简单,甚至是寒酸——很多时候是一大锅白菜豆腐粉丝汤,或是土豆炖鱼配米饭。
可在众人眼里,这些菜仿佛都是美味佳肴,一是长期吃油水不足的菜处于半饥饿状态,二是精神信仰所致,能与老板同桌吃饭,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了,粗糠也能变成蜜糖。最后,所有的饭菜总是被分抢得干干净净。
饭后,众人争相恐后地收拾碗筷,擦桌子,跪在地上擦地,唯恐稍有懈怠。饭厅顿时变成了火热的劳动场地,众人像打了鸡血一般,以火一般的热情宣示着对老板的忠诚。他们都带着臆梦般的笑容,仿佛在这种效忠式的劳动中,能获得巨大的快感。瞬间功夫,在他们的倾力合作下,饭厅很快恢复了整洁干净的模样。
尹怀生想他们的内心是幸福的吧。可是,这种幸福,是以迷失了自我为代价的。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他觉得这些不可思议的场景都成为了常态。人心是如此容易被迷惑,他也难以确定某一天就成为了他们的样子。
与尹怀生同屋的一个小伙子跟他差不多年龄,也是因为求职被带进来的。他叫单均。
单均与尹怀生同龄,在这里呆了快一个月了。他有着南方人精瘦的身板,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有双涉世未深的还算清澈的眼。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复习一遍听课笔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光着上身在床上坐仰卧起坐,做满五十个再躺下去。这一个月以来,单均已经深深陷进去了,他对老板宣扬的“三商法”,“几何倍增”深信不疑。他深信跟着老板,会拥有他想象不到的财富,能脱胎换骨,重塑人生。
他时常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尹怀生,说:“你怎么总是想不开呢!要想发财致富,总要走不一样的路,你还是跟外面的那些人一样不开窍。多接受点新生事物,才有出头的机会!”
尹怀生心里骂着娘:“你丫的整天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还教育我。六亲都不认了还做着发财梦!”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单均,说:“你不想你的家人吗?不怕他们担心吗?”
单均脸上竟现出一丝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说:“我家里反正也看不起我,总说我没出息,我就想做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以为我消失了也好,等我混出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下巴掉地上的样子!”他愤愤不平的说着,可眼眸里透着无法掩饰的忧伤。
尹怀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伤感也被带了出来,他想到叶婉秋,想到日渐苍老的父亲,心就揪得生疼。对他们俩的思念和担忧,像洪水一样吞噬他的心,这股力量让他在这里生存了下来,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出逃的机会。
单均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感觉欢子看你的眼神不同啊!你小心点,她是老板的女人!”
听到欢子的名字,尹怀生打了一个寒战,那个欢子,阴魂不散的欢子!
欢子无时不刻不跟着他。早上睁眼见到的就是她,外出听课的时候跟着他。只要尹怀生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忍不住的烦躁。
在这里,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无休止地听课了。有时候是在这间民房,有时候要转移到别的民房。这是尹怀生唯一出去放风的机会了。可是,每次外出,总有两三个人跟着,一般是一男一女。男人跟华子一样,总是用那阴冷的眼神盯着他,让他背后生起鸡皮疙瘩。那女人便是欢子,像幽灵一样跟着他的欢子。
上课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宣扬他们的盈利模式。教室简陋,前面摆一块小黑板,底下摆一二十来张桌子。老师讲得唾沫横飞,底下的人听得心潮澎湃,不时跟着振臂高呼,一个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对金钱的强烈渴望。
要不是被出逃的念头占据着大脑,尹怀生甚至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疯狂的氛围感染了。不断的思想灌入和听起来合理的逻辑让人无法自主思维,整天课上下来,头都是晕晕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满脑子全塞满了那些极具煽动性的话语,让人不自觉地热血沸腾。一批批新进来的人都从刚开始的排斥到和其他人一样狂热地喊着口号,死心踏地地臣服在老板麾下。
人心是多么变幻莫测,又是多么的容易被蛊惑,多么经不住诱惑,只因欲望未满足。
这几天以来,尹怀生似乎呆在幽暗的井底,幻想着逃出生天。人越是在困境,越是想得多。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爱情和生活。他开始感觉到人生的荒谬和命运的无常,从前那么坚定的爱情,此刻是那么脆弱,那么触不可及。他开始对自己和叶婉秋的爱情感到悲观,他甚至做好了这一辈子也见不到叶婉秋的准备。他想,即使自己能逃脱出去,他又用什么给叶婉秋幸福呢?想到这些,他感到胸口一阵窒息:“人生中如此多的不可控,能活过一天是一天吧!”
张经理时不时来跟尹怀生谈话。一个星期下来,尹怀生始终是冷冷的表情。张经理从刚开始的循循善诱到终于失去了耐心,在看他如此冥顽不化的时候,他愤愤离开,丢下了一句话:“你就是块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尹怀生还是不抵抗,也不配合。他一直在暗自观察。他发现每次外出上课时,总要经过一家小卖部,有时候那个男人会在那里买包烟抽。有一次外出上课,经过那家小卖部时,那个男人对欢子说:“我去买包烟,你看着他!”
欢子站在尹怀生身旁,静静地看着他。尹怀生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公路,若有所思。他测算着距离,心想:“机会来了!”
他猛然推开欢子,撒腿就跑。身后传来欢子的尖叫声和那个男人的叫骂声,还有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尹怀生没命地跑着,他打定了主意,跑上公路,他就站在公路中间拦车,只要拦到车,他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永远离开!
眼看着公路越来越近,他感到腿开始发软,几天没好好吃饭,体力已渐渐不支了。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迫近,掺杂着一群人的骂声,终于,在这条灰尘漫天的乡村小路尽头,尹怀生被扑倒在地,头部受了重重一击,他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身边黑影潼潼。这时,前面不远处的公路上,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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