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炕上上课的日子

怀念炕上上课的日子

我坐在土炕上上过课，这是十三年求学生涯中，最令我骄傲的一件事。

这事，与我的启蒙老师王兴正有关。

王老师个子矮小，身材比腿长，敦厚结实。眼睛大，鼻子扁，脸颊红润。王老师朴实得如一棵秋天的红高梁！王老师家在牙和村，是我的本家，大我一辈。听说当年我们几个村没有学校，上学得到离家很远的康坪村。王老师学校毕业后，一声不响地伐倒了自家的一片白杨树林，号召全村人盖了两间教室，开班讲学，传道授业。这样，我们这穷困的上下三村有了自己的学校，王老师也成了一名民办教师。我想，如果以后有人写我们的家谱，一定得把王老师写进去，并大书特写。王老师干的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为我们开辟了一块精神乐园。

学校呈长方形，北面一排教室，南面一块菜地，菜地西面一片树林，林中藏着厕所。中间是院子，东面沿校墙整整齐齐栽着一长溜白杨树。还得说说这些白杨树，这些白杨树太有意思了!竟然会察言观色!我第一次进校门那么大，毕业时仍那么大，初中毕业了还那么大。大概怕长大了伤了个子矮小的王老师的自尊心吧!

学校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山里孩子没有幼儿园，但有半年级。王老师领着每月微薄的工资，校长总务会计教员全包。上课时从东边二年级教室出来，再去西边一年级，给一年级教完，再领着半年级学生读课文。

第一次报名时，当我把父亲用纸包成的两根硬币筒交给王老师时，王老师拿在手里掂了掂，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了?要好好念书，长大像你大大(大伯)一样当个老师。”说完拆开纸筒，一枚一枚数着二十个面值五分的硬币。王老师的话令我很激动。

王老师收费很便宜。一二年级学生发新书，书费加学费共收四元钱。我们新学生，也就是半年级学生，用旧书，只收一元学费，而且每学期每人发两支铅笔，一本生字本，一本算术本。那铅笔的样子一直印在我心中：黑色的铅蕊，六角形木头笔杆上渡着黄色的漆，印着金色的字，一侧带着橡皮擦。现在想起，还从心间溢出阵阵温暖。

铅笔写正式作业与考试时用，平时我们都坐在院子里用木棍电煤写字。从废电池中掏出的圆柱形炭蕊，我们叫电煤，是我们最喜欢的笔。写生字，算算术时，我们十多个学生散开席地而坐，书写我们的人生。

王老师不会讲普话，但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认真，我们也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很认真。四月间，槐花飘香，幽幽的甜香和弥漫着的油菜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很好闻。那排永远长不大的白杨树也吐出一朵朵雪花，飘来飘去。蝴蝶在周围轻舞，一会儿飞到树上，一会儿落在王老师的白草帽上。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闹着……我们聚精会神地写，写不会，中午还得写，有时王老师连饭也管了。

校门口大利家有只狮子狗，顶着背斗一样的脑袋，常在校门口威风凛凛地游荡。王老师常叮嘱我们小心点，自己却被狗咬了，伤得很严重，我们便放了假。几天后我们去探望，王老师让我们上炕，围坐到他周围，逐个询问我们的学习情况，然后掏出教本给我们上课。以后几天我们便去他家上课。王老师靠墙坐着，像个孩子王，我们围坐成半圆形。其实那时大家都不重视念书，一两月不上课没人管。

我们的教室后面是个套间，是王老师的办公室，里面有个炕。下雪天，我们光脚穿着布鞋上学，到校后半截裤腿都湿透了。那样的日子学生到校的不多，王老师照例让我们坐在炕上上课。室外大雪纷纷扬扬，春天的柳絮一样在风中旋转。室内书声朗朗，温润如春！待到散学，裤子也暖干了。那样的日子好美!

每年正月我们都会相约去王老师家拜年。王老师给我们炒瓜子说笑话讲故事。我们蹭够两顿饭才依依不舍回家，临回家时每人发一元钱压岁钱，每年我们都白赚两顿饭和一天的快乐!

王老师侍我们很严厉。一次王老师去四门赶集，我们便放放心心地在院子里玩。两个学生正在摔跤，大家围着呐喊助威。正高兴时一条蛇缠在了腿上，火辣辣地疼。大家边跳边转身，王老师怒气冲冲，手中抡着一条粗绳子逐个甩打过来。打完，王老师罚我们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个下午。

二年级时学二位数除法，我由于天天操心着權木丛中刚发现不久的鸟窝，除法学得一踏糊涂，作业便天天抄同桌的。一次上课，王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让我算。我哪会算，抠脚挖手，愁眉苦脸，半天没放出个响屁，只好弯着腰低着头，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王老师铁青着脸，指着作业问怎么来的，我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说。王老师有点恨铁不成钢，吼道：“混，就这样混，把你大大的脸都丢净了!”说着手中的竹棍又蛇一样缠在我腿上，一条条白印变红又变青。好一顿“竹笋炒肉”！吃得我声泪俱下，屁滚尿流，刻骨铭心。自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抄过作业。

王老师很忙，既要种地还要上课。农忙时节，他经常随手放下镰刀铁锹便进来上课，有时两脚泥，有时一身土。放学后，又去忙背粪耕地种麦。

我毕业后如王老师所料，也当了一名老师。一次教育局局长来学校检查，顺道给我们开了个会。会上讲师德，随口讲到王老师，说他三十年前还是乡镇干部的时候，无意间走到牙和小学，看到王老师坐在地上编竹席，他感动得要哭。那时候学校刚修起，王老师没领政府一分钱，通过编席子补贴学校。听后我很骄傲，逢人便说，我是王老师的学生。

王老师如一株朴实的高粱，根深扎于地下，叶追逐着太阳。王老师还像一棵白杨，伟岸正直，刚气逼人。前几天听一位乡亲讲了一件事，当时王老师担任康瓦坪小学的校长，适逢领导来检查工作，提前打了招呼，想吃顿羊肉。王老师装作不知道，毫不在乎，领导心中不快，故意找了个茬，质问王老师想不想干了。王老师听了咆哮如雷，喝斥领导当场把自己免了。其余校长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王老师却越说越来劲，并诘问领导，自己辞职报告打了几回了，为什么不批复。领导自讨了没趣，便只好悻悻而归。

今日当我站在教室里上课时，我常常会想起土炕上上课的日子，想起早已退休了的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