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11章
自由港湾行
连载06
周六下午,浩恩请约珥,二人去上野公园,一来让约珥帮他设计逃离日本的路线,二来向约珥道别。林浩恩知道,此别经年,不知何时再相见。
浩恩与约珥,边走边聊,从日本樱花,说起武士道。
约珥用夹英文的中文说:“I hated Japanese(过去,我恨日本人。)。现在,我同情他们。Do you know why?(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浩恩说。
“我发现,日本的mono no aware文化1,乃是日本二战悲剧之源。日本人青睐樱花多因樱花的花期短暂。若樱花天天开,就会视而不见。日本人崇拜朦朦胧胧又清清澈澈的霎霎之美,这种美还要带悲悲壮壮却凄凄惨惨的悠悠之憾。”约珥说。
“约珥,你在日本几年,不仅学会日语,汉语也精深了,能用中文叠词说哲理。”林浩恩说。
“我的日语已超过汉语。”约珥说。
“何以见得?”浩恩问。
“最近,我刚读完Genji Monogatari(源氏物語)2日语版。”约珥说。
“有何发现?”林浩恩说。
“只怕我讲出来会让日本人悲哀。”约珥说。
“此地只有你我,日本人听不见。”林浩恩说。
“《源氏物語》外国人读有助于了解日本文化。然而,这部书却把日本国民的幸福生命状态,带入樱花般绚烂但缺乏光明的黑暗,激发日本人崇拜短暂美,以悲剧为壮丽,把用情不专看作爱的浪漫,把自杀当入永恒之捷径。这部书引导日本人陶醉在模模糊糊且朦朦胧胧的美感,但却无法得到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的平安。日本作家读过《源氏物语》,很可能受这部书的影响,不少日本作家成名后以自杀了断,三十五岁的Ryūnosuke Akutagawa(芥川龙之介,あくたがわりゅうのすけ)在遗言中说,自己感到vague insecurity(莫名的不安全感,ぼんやりした不安,bon'yari shita fuan)。”约洱说。
“《源氏物語》营造美学意境的悲剧,浪漫化樱花之美,造就日本人‘为美求悲,为保住美,死在极美时’的价值取向。日本人不知道永恒之美不可能在生命短暂的东西中获得,只能在通往美之源头和生命源头的路上才能找到,而自杀走在恰恰相反的方向。”约珥口气带着遗憾补充道。
“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 (Motoori Norinaga,もとおりのりなが)认为世上人与事,皆由大神处置。死后不论善恶,人人都入地府,黄泉国里同受苦,而日本是天照大神之国,天照大神,就是太阳,最高的神,日本是太阳国,万国最优等的国。日本的自大思想,加悲剧美物哀文化,让日本人轻视自己,也不看重他人的生命,只求美名得保全,只求死前有体面。”林浩恩说。
“另一日本典籍Hagakure Kikigaki(叶隐闻书),把武士去人性化的冷血无情,称义为信仰,升华为美学,美誉之武士道。武士道的‘道’字,与老子《道德经》第一句‘道可道’,与中文约翰福音第一句‘太初有道’的‘道’字,用同一个字,使人感觉,日本武士道,深奥又崇高。其实,多数日本人,其内心深处,除了不敬畏不信靠真神基督耶稣,敬畏膜拜宇宙中他们认为奇妙精美的任何被造物。”约珥说。
“可以说《源氏物语》和《叶隐闻书》铸就日本物哀文化框架,使日本人代代相传人死后都下阴间和天照大神的价值观,激励日军在扭曲的‘道义感’支配下,虐杀战俘,草菅人命,自杀成风,自杀为荣。”约珥说。
“此话怎讲?”林浩恩问。
“有人用监狱里的罪犯,做犯罪学研究,他们发现刑事犯不外两类:第一类,无知之人;第二类,有片面知识的人。两类罪犯的犯罪原因相同,都因教化不够而没有能力看到诚实守法带来美好生活的价值。矫正第一类罪犯比较容易,教他们阶梯学系统知识就行。第二类罪犯,很难被带回正道,因为他们被片面偏执知识误导,顽固抵挡真知。二战中无底线虐待战俘和敌国犯人的日军属于第二类。”约珥说。
“如何让去人性化的人,回归人道之心呢?”林浩恩问。
“Acculturation through time in God’s love”(用爱与时间,使文化融合)约珥说。
“What is the essence of time ?”(什么是时间的内质?)林浩恩问。
“Well, time is a momentary process duringwhich all the created beings are transformed both inside and outside by the Creator through an individual’s obedience or disobedience from the very beginningto the very end.”(时间是有始有终的暂时过程,被造物在时间里通过个体的顺服或悖逆,从内到外被造物主改变。)约珥说。
“我明白了耶稣在约翰福音2:4说“我的时候还没有到”的那个‘时候’。”林浩恩用汉语说。
“约翰福音2、7、8、16章,至少五次提到“耶稣的时间还没到”,包括你说那句。”约珥也用中文说。
他们正说话时,不远处人影晃动,那人是台湾保密局情报员,他们又改用英文交谈。
等那人走远,林浩恩问约珥:“你知道盟军登陆日本占领东京这些年,日本为什么没出现纳粹德国占领法国时期,类似戴高乐将军领导的地下抵抗组织?”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值得历史学家研究。我不是历史学家,难以透彻解答。据我观察,日本人与法国人,性格截然不同,这与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有关,更重要的是,美国与德国迥然有别。”约珥说。
“日军刚结束在太平洋诸岛与美军的厮杀,天皇一纸终战诏书,他们就放下武器,对美军俯首称臣,百依百顺。在中国战区投降的日军,除想不通剖腹自戕者,日军主动缴械,自律维持秩序,还把营区附近打扫的干干净净,对中国人表示友善,日军残忍的一面,瞬间便改头换脸,令人惊叹。”林浩恩说。
“日本人这一点让美国人出冷汗。日本投降后,当美军第一批飞机在东京落地之前,机组人员心里做好与地面日军血战的准备,根据过去几年,日军在太平洋战场拼死抵抗美军的做派,美军无法不想到,在东京接受本土作战训练的日军突然发起自杀式抵抗。”约珥说。
“但日本人没这么做,他们笑着拥抱登陆东京的美军,预备专门招待美军的日本慰安妇。”林浩恩说。
“日本很特别,人性的复杂,美善与丑恶,顺服与悖逆,敬与不敬,都极端地演绎在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性格中。”约珥说。
“日本人,与中国人、美国人、苏联人、英国人、德国人及所有人,其实无本质区别,只因被不同文化熏陶使然。”林浩恩说。
“婴儿在什么环境被教养,长大就成什么人。”约珥说。
“约珥,你恨日本人吗?”林浩恩问道。
“恨过,当我知日军残忍虐待美军战俘时,深恨日本人。”约珥说。
“我也恨日本人。”林浩恩说。
“但我知道,留恨在心不好,它会折磨我。”约珥说。
“我也不愿让恨在心里生根,结出恨果,长成恨树。”林浩恩说。
“在日本这段时间,恨在我心里逐渐消散,我开始同情日本人,尤其日本女人。”约珥说。
“你在日本,消费过日本慰安妇吗?”林浩恩冷不丁地问。
“啊哈,你这个问题着实令我也令驻日美军尴尬汗颜。”约珥用汉语说。
“这问题令你尴尬汗颜吗?”林浩恩用汉语问。
“To tell you the truth, I did pay a Japanese mizu-shōbaigirl only for talking without playing.”(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的确付钱给日本水贸易女郎,只聊过天,但没玩她。)约珥用英语说。
“来日本前,我恨日本人。看到日本战后惨状,恨有所减,但恨还在,常冒出来,尤其想起死在日军手里的故人。”林浩恩说。
“耶稣让人饶恕七十个七次,就是让人想起一次饶恕一次。”约珥说。
“前提是人须认罪悔改,才能得到饶恕。”林浩恩说。
“刚传来的消息,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的长子,未来继承人毛岸英,在朝鲜阵亡。他留学苏联,前途无量,刚到朝鲜三十多天,才二十八岁,美好的年龄。”约珥话锋一转说。
“死在美军手里?”林浩恩问。
“联合国军。”约珥说。
“即便是联合国军,这件事也会让美国与中国人结仇。”林浩恩说。
“美国人不愿与中国人结仇,你知道的,至少我不愿。”约珥说。
[1]Mono no aware:もののあはれ、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れ、物哀,字面译为对反复无常物的伤感悲戚哀婉(the pathos of impermanently changing things),对转瞬即逝物的惆怅移情共鸣(a wistful sensitivity and empathy to transient ephemera)。
[2]Genji Monogatari:《源氏物語》(The Tale of Genji),贵族出身女诗人、小说家紫式部(むらさきしきぶ,Murasaki Shikibu ,978–1016)于1000至1008年间创作于平安朝代,1010年面世,世界最早的小说之一。紫式部是作者的绰号,真名或许叫藤原贵子(Fujiwara Takako),她在其夫藤原信隆(Fujiwara no Nobutaka,950-1001)去世后,成为宫廷女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