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着一杯荔枝玫瑰茶,坐在柔柔的枝形水晶灯洒落的光芒里,读到张爱玲小说《易经》 里的一句话——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我不觉抬起了头,陷入了怅惘的想念,心知那一刻浮现在我脑海的人,是我所爱,无疑。
只可惜,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早知自己已过为爱感伤为爱痴狂的年纪,正经事应该是早睡早起按时按点一日三餐心情乐观平安四季。
但理所当然是一回事,付诸实践总是另一回事,总是。
不期然,我瞥见在我身旁不远,一个古典精致的沙发椅里,蜷缩着一个清瘦的女郎,穿苏格兰纹格的上衣, 普鲁士蓝的牛仔裤,整个人,慵懒得像一只猫。
一只渴望被人静静抱住,放在怀里稳稳妥妥珍之爱之,敬之重之的猫。
时而她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那架青苔绿的,散发着幽寂光芒的水晶灯, 仿佛在那里面,潜藏着一道可供追寻的梦影。
从我的角度,恰好能够看到她清癯的侧脸,有一种颓废紧张的美。
时而她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足踝,一环又一环,一圈又一圈,像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圆周动作,能够恰如其分地圈定一颗来来去去的心。
她是寂寥的,但是这份寂寥,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增添一抹恍若隔世的风韵。
咖啡馆里停憩着那样许多夜不归宿的人,咖啡馆里收纳着那样许多不得快乐的灵魂,而她坐在那里,周围仿佛笼罩一种坚固的宁静。
过了半晌,她终于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笔,然后更深地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地,在足踝上写字,我怀着好奇默默凝望,抱着被她发现接受嗤之以鼻唐突的命运,虽然她没有。
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她写了一个汉字,隔了这样有限却又苍茫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字,也不知道那个字里藏着怎样的岁月悠长,情深缘浅。
我很想走向前去,却终于将这个躁动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之中。
忽然间,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许多个夜不能寐的夜深,似乎少年人都是渴睡的,懵懂的,无知无觉的,而我不一样,我始终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比旁人少几分横冲直撞的快乐,无论是肆无忌惮的青春时期,还是蹉跎挣扎的成年以后,我总觉得是理所当然,这仿佛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残缺与匮乏。
每当我醒过来,总喜欢坐在床头,借着天花板上悬下来的电灯泡制造的那幽幽的几寸光明,静谧地在大腿上勾勒描画,将皮肤当成画布,画着我不再记得的,山高海深,柳暗花明,或者写几句诗,写着从古至今,冷暖自知的期期艾艾,造化弄人。
我不一定能够参透那诗句里的真谛,我不一定了解自己描画的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在做一件事情,仅此而已。
那些逼仄的,无人问津的,孤独的,私密的光阴,我就是如此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
很多年后,我都忘记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习惯。
我学会了去酒吧里喝一杯威士忌,或者长岛冰茶,然后带着微醺的酒意,吹着清凉的晚风回家,虽然妈总隔着千山万水记挂提醒我,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从大学时候起,她就养成这样一种习惯,我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嘴上说着答应,心里不以为然;
我学会了去快餐店点一份汉堡,或者鸡肉卷,大口大口吃着,大口大口嚼着,和平时吃饭截然相反的模样;
我学会了去看各式各样的节目,或者寡然无味地隐忍,或者心潮澎湃地鼓掌,或者惺惺相惜地湿了眼眶;
我甚至学会了去爱慕一个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填充我大部分无处安放的空虚,和风声鹤唳的寂寞,却发现,原来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只会让人更容易被孤独侵袭,草木皆兵。
今夜,我目睹一个女郎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在自己的脚踝上描画着一个人的名字,是的,我能够猜得到,那必定是一个人的名字,言情片里不都是这样设置情节的吗?
关键是,当我们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许多事情可做,也没有许多地方可去,也没有许多话可说,也没有许多人可以分享。
我仿佛与多年前的自己重逢,也是这样窄窄的光影,也是这样彷徨而又迷离的意境,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一帧风景,而我再也回不去。
我仿佛受着一股无名的力的驱引,也情不自禁将手探下去,静静地摩挲起自己的足踝,冥冥中感到一阵灼热的颤栗, 我低下头去,看见在那嶙峋而凸起的地方,仿佛鬼魅般刻着一个字,刻着令人噤若寒蝉的心事。
《圣经》 里的话幽幽浮上心头——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这后一句话是点睛之笔。爱情,如生如死,唯死才得以赋予永生。
当我抬起头来,那个女郎已然不见。那盏青苔绿的枝形吊灯犹在,我默默凝望,它仿佛在静静燃烧,静静碎裂,静静舞蹈。
它仿佛拥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它仿佛一如这红尘的男男女女,狂热颓唐,扭曲彷徨地眷恋着某一个不在此地的人。
我知道,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如书里形容的,走了很远的路,朝我走过来。
我知道,夜已深,是回家的时辰。
网友评论
我知道,夜已深,是回家的时辰。
我学会了去看各式各样的节目,或者寡然无味地隐忍,或者心潮澎湃地鼓掌,或者惺惺相惜地湿了眼眶;
一一这真是人生的大寂寞、大无聊、大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