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使

一

冥使从不轻易出现。

他上一次见到冥使，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并且身手矫捷。他爬出了窗户，坐在窗外的晾衣杆上，向下张望，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就像他妈妈给他买的玩具一样，让他不禁伸出手去触摸。

那时，他第一次听到了冥使的声音。“孩子，来吧！”那声音充满磁性，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孩子脆弱的五脏六腑，又像一弯泉水，划过干涸的胸膛。

他抬起了头，冥使戴着黑色的兜帽，披着黑色的披风。应该是黑色的吧，总之不是白的。他这么想到。

“你要带我去哪？”孩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去你来的地方。”

“你要让我进去吗？我还想多玩一会儿。”

冥使笑了，他笑的样子并不好看。

“我要带你离开这个世界，从此以后你就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孩子想了想，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我还要做很多事情要做。”

冥使又笑了。

“你都走了，还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呢？”

孩子抹了抹湿了的眼眶。

“我要好好学习，我要成为有用的人，我要改变世界。”

冥使又笑了。笑完之后，他转过了头。

“二十年后，我再来找你。”

二

离2020年的到来还有3个小时。

我坐在客厅的桌子边，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候冥界的使者。

他来了。

一样黑色的兜帽，一样黑色的披风。

“20年的时间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你以为会很久，但实际上，也就那么一会儿。跟我走吧。”

“我会去哪？”

“你最终的归宿。”

“我还有3个小时吧。”

“20年都没来得及做的事情，3个小时够吗？”

“我只是觉得，在我离开世间的最后一段时间，总要有一个漂亮的收尾。”

“就是你们所谓的仪式感，我一直不太理解，时间的阶段性流逝，生老病死，都是如此的自然，为什么总要做点什么事情让他们变得重要呢？”

“或许我们在追求”一种痕迹吧，一活过的痕迹。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好吧，时间快到吧，你想做什么就快做吧。”

我仍旧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回想一生的际遇，竟感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了，年少时的梦想，渐渐被现实击碎，年少时的激情，也在慢慢消散。如今，我只是作为一个躯壳麻木地活着而已。

我沮丧地睁开了眼睛，冥界使者冲我笑了笑，一语道破，是不是发现你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对吧？

“我可以去拯救一个人，那么他就会永远记得我了。”

冥界使者笑了笑，他似乎并不怎么着急了，还坐了下来。

“你去吧，时间到了，我会来找你的。”

三

我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来达到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的目标，我的人生要有意义，我要死得重如泰山，但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办法去达到这个目标。

大街四周的梧桐树早已枯得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皑皑的白雪伴着刺骨的寒风模糊着我的视线，我戴着帽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看见那个倔强的少年应该是在半小时以后了。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沾满血渍的短刀，慌张地从我的身前擦身而过，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跟着他走了过去，看见他边走边停，极度慌张的叫喊与喘气声此起彼伏。终于，他走不动了，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休息。

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猛的回头，一把锋利的短刀在我的侧面划过，我吓得退后了一步。他双手颤抖地握着这把钝口无数的短刀，在我的跟前左划右划，不停笔画。

我冷静了下来，学着电影里的主角一样慢慢地靠近他，一边靠近一边说：“别怕，我只是路过的，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杀了人了吗？”

他颤抖的双手似乎停了下来，整个身体摊在栏杆旁，虚弱地喘着气。“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我看着他苍白的双手，瑟瑟发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深邃的瞳孔仿佛一块磁石，随时要把我吸进深渊。我不禁打了一颤。

这时，岔路口突然跑来二三十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大汉，他们一人拿着一把粗得吓人的菜刀，竖直地举着，无论他们怎么奔跑，他们举刀的手一直是笔直的。

我不禁双腿发软，完全忘了这次出来的目的，只想掉头就跑。我刚想回头，二三十个突然齐声大喝了一声，我的全身都被震住，再也动弹不得。

这时，领头的大汉缓缓走来，他握刀的手依然笔直。我不禁想笑，却又不敢。

“你要保他？”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但中气很足，直穿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突然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点这个头，我从来没学过功夫，也没健过身，可能是豁出去了吧。

“他动了我们老大的女人，我们不会杀他，只要他的命根子。你要插手，我们只能连你的命根子也一起收了。”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没有说话。凛冽的寒风敲在菜刀上，呼呼作响。

大汉没有看我，径直朝那个人走了过去。他握刀的手还是笔直的。

我的身体已经麻木，我的心脏剧烈地跳着，我的四肢一直在抖，不停地抖，不停地抖。

那领头的的大汉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做出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停手了。

那大汉诧异地望着我，突然大声地嚎叫了起了。只听一阵阵喀喀作响，他的肩胛骨被我捏碎了。他的手臂依然笔直地握着刀，虽然他的全身都忍不住抖动，但握刀的手一直没动。

我并不知道这股力量的来源，所以我试探性地在他的肩膀上又捏了一下。这次他的吼叫更剧烈了，他的整个肩膀都在摇晃，但他握刀的手依然没动。

我于心不忍，就松开了手。只见他整个身体如脱缰的野马，突然跪倒在地。他的脸在抽搐，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狂风呼啸地扫过他的头发，群魔乱舞。可他的握刀的手依然没动。

终于他撑不住了，整个身体倒了下去。他握刀的手向里一歪，刀锋向里，正对着他的脑门，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四肢如同木乃伊一样僵直。等我恢复了知觉，剩余的大汉都已经逃走了，他们逃走的时候，握刀的手依然笔直。

那个被追赶的人向我走了过来，他和刚才判若两人，异常地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叫黑狮，早晚有一天你会认得我的。”

他拔出了削掉那个大汉脑袋的菜刀，用手擦了擦血迹，扔掉了手里的短刀，一瘸一拐地走了。

街上只剩我一个人，一动不动。

四

我回过神的时候，大汉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我一看表，还剩两个小时。

我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救了一个人。应该算吧，至少他的命根子算是保住了。可是我却杀了一个人，虽然不是亲手杀的。

街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风还是呼呼地吹着。

我依旧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江畔。江水依旧混浊，船笛声依旧刺耳，对岸的霓虹依旧五颜六色。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的两只脚踩在江岸的护栏上。护栏很窄，可她却站得非常稳，而且身体笔直，一动不动。

她的长发及肩，在江风的吹拂下如柳枝飞舞。她的侧脸很美，但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慢慢地走近她，只见她的两只手忽然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展开，如仙女下凡一般。只见她纵身一跃，跳入漆黑的江水。

我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她的手依然展开着，她的腿在抖动，试图挣开我的手臂。她转过头，以恶毒的眼光看着我。我笑了一笑。“你死不掉了。”

我缓缓地把她拖了上来。她的面色依旧惨白，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想劝一劝她：“姑娘，不要想不开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双明如秋水的眼镜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手足无措。

不知何时，她的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小刀。她举起那把小刀，刀尖对准额头，缓缓地往下划。一张苍白绝美的脸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又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做的事情怎么总是这么出乎意料？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腕。我的力气奇大无比，她的手没法动了。

她的眼睛依旧盯着我不放，面无表情，像个僵尸一样。血淋淋的口子不停地往下滴血。我不禁心头一震。

突然，她抬起脚，用膝盖朝我的裆下狠狠一踹。我哇得一声叫出声来。这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疼痛，我顿时瘫在地上，浑身疲软，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她的眼睛依旧盯着我，紧握小刀的手重新对准凄美的脸庞。一刀，两刀，三刀……整整十六刀。雪白的脸一点一点染红，就像盛开的玫瑰。

她把鲜血淋漓的小刀丢到我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头发依旧如柳枝般飞舞。

五

这一下可把我痛坏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裆下会被人称作命根子了。我瘫在地上整整二十分钟，动都没法动。但我好歹也救了她的性命，她想开之后会感激我的。

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做的基本上也做到了。无论如何，我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他们之后会想起我，也算不枉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带我随便逛逛。司机诧异地看着我。我让他想去哪就去哪，到了零点把我放在路边就行了。

我看着眼前这座城市，一幕一幕在我眼前划过。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摩天大楼，路边小贩，岂非都是世间的过客？

出租车开上高速公路，与其他车辆一齐并排向前，似乎是驶向同一个目的地。只不过他们驶向的目的地是暂时的，而我的目的地却是永恒。

这时，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的道路堵住了。司机下车看了看情况，回来跟我说，前面出现了交通事故，一辆车超速行驶横冲直撞，直接撞掉了公路上的护栏，掉了下去，连带着七八辆车也撞破护栏，有两三辆车已经一起掉了下去，剩余的车辆也岌岌可危。

我吃了一惊，急忙下车去看。难道天可怜见，让我在人生中的最后时刻干一番大事，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吗？

我来到事发地，眼前的场面触目惊心，总共有四辆车在悬崖边缘，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掉下去，而已经有三辆车掉了下去，车身已被砸个稀烂，车里的人眼见不能活了。

还没掉下去的车辆里的人神态各异。有的人闭上了双眼，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有的人脸上布满了泪珠，拥抱身旁的孩子；有的人歇斯底里地一边大叫一边敲着车窗。

我顿时热血沸腾，之前的疼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冥使给了我力量，那就一定不只是捏碎人肩胛骨那么一点点，我的力量一定能拉动这些车辆，拯救他们。

我走向第一辆车前，沉下脚步，右手探下车底，左手放在车顶，猛的一发力，这辆小汽车已被我轻轻松松地举过头顶。

我小心地向后挪动脚步，轻轻地把车放到地上。周围已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生能够有意义，能够被人需要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就算让我现在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而且我发现一个事情，举起一辆小车，比我想象的轻松。于是我如法炮制，把剩余的车辆一一搬了回来。到了最后一辆车，我的心情已经完全放松了，我看了看车窗内，一位年轻的母亲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似乎是想保护他，不想让他面对命运的残酷。

我对他们笑了笑，说了一声，你们会没事的。年轻的母亲擦了擦已经干了的泪痕，也对我笑了笑。

我依旧沉下脚步，右手探下车底，左手放在车顶，可当我慢慢搬起这辆车的时候，却越发感觉力不从心。我心头一颤，怎么回事？这只不过也是辆小汽车，怎么会搬不动？要不要现在放下？现在放下他们还会有得救的机会。刚才那么重的大卡车也搬过了，这辆小汽车应该也不成问题，再加把劲就行了。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加了一把劲。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根根青筋密密麻麻。正当我刚要举过头顶时，双手一软，整个人随着车子飞了出去。

我知道我失败了。

我看着年轻的母亲，她又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身边的孩子。她没有哭，她的脸始终带着微笑，仿佛命运已经给了他们最好的安排。

如果我当时放下了那辆车，他们会不会得救？如果我当时不逞强，如果我当时冷静地评估自己的力量，如果我当时放下一点点自己的虚荣心。

我没有再想，我也闭上了眼睛。

六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房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唯有输液的点滴嘀嗒作响。我回顾前面三小时的点点滴滴，仿佛在做一场梦一样，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改变了什么？我到底拯救了谁？

这时，电视机忽然打开了，电视里正在报道刚才的交通事故。据警方调查，这起事故的肇事者是本市最大的黑社会帮派菜刀帮的龙头老大张师和他的女朋友。张师三年前干掉前任龙头老大并将其妻子秦波占为己有，但婚后张师经常对秦波实行暴力，并多次出轨。秦波采取极端报复行动，在出行时干扰张师开车，遂导致这起交通事故。整起事故有四辆汽车坠毁，包括张师与其女友秦波在内，死亡人数八人。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想到，这起悲剧的源头竟是一个如此狗血的故事。

这时，画面突然切到了肇事车辆的画面，我顿时心头如五雷轰顶一般。副驾驶座的女人已经血肉模糊，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十六道疤痕。才过了一个小时，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我连她十六道疤痕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正驾驶座上的男子，我也认出了，正是我救过的黑狮。

我什么都懂了。这全都是冥使安排的，冥使既然能够给我力量，当然也能轻松地改换时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冥使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他以别人的性命为棋局，来和我博弈。他的心何其狠。难道在他的心中，我们的性命真的连刍狗都不如吗？

冥使又出现了，一样黑色的兜帽，一样黑色的披风。

他指了指电视机的画面

“你要的已经达到了吧。这就是你要的拯救，这就是你要的痕迹。”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想冲过去质问他，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什么要让我背负如此沉重的罪恶离开人世？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恨我，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选择去救黑狮，就是害了秦波，你选择去救秦波，就是害了那高速公路上的人。你选择去救那个母亲，就是在害她。”

“人就是这样，救人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害了谁，留下痕迹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这个痕迹会是谁的疤痕。”

我依旧没有办法说话，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却一直浮现冥使的那些话。救人，害人，痕迹，疤痕，救人，害人，痕迹，疤痕。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尾声

新年的钟声响起。我猛的从梦中醒来，浑身上下满头都是冷汗。我的妈妈正拿着菜刀剁着猪肉，准备明天的饺子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