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使
1 周言城
今天还是跟往常一样冷清，天灰蒙蒙的，像用铅笔描过一般。小区里的植被掺着点灰，似乎结了一层蜘蛛网。当然了，许久没人打理，也见不到阳光，总觉得它们的脸阴沉沉的。
身边凉飕飕的，莫非是降温了？我双手插袋，缩着脖子往小区外面走去。
我没带手机，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天色总是那个样儿，也看不出时间的变化。
身边的凉气擦着手背转向旁边的便利店，我也快步跟上去。便利店里空无一人，阴暗的货架上整齐摆放着食品和饮料。
越走近冰柜，温度越低。冰柜里没有开灯，但有一团凉气在冰柜门前徘徊。
我静静等着，等着那团凉气离开。
“你想喝什么？”
我呆了一下，刚才有声音？
怎么可能？我兀自笑了下。
“你喝什么？怎么不答话啊？”
还是那个声音！我连忙扭头转身，便利店里依然空无人影，我竖起耳朵聆听周遭的声响。
自从我来到这里，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况且，罗先生说过，她绝对看不见我。
“你怎么啦？今天怪怪的。”那个声音透着关切。
我对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地抬起手，去触摸那团凉气。
“盈盈……”我喊着那个声音的名字。
“怎么了？你干嘛看着我，我脸上有饭啊？”
她还能听见我的声音，这太异常了！而且她的体温也降低了，莫非她出了什么事？我不由地担心起来。
“你不说话我就拿可乐咯。”盈盈的声音飘向收银台。
“八块五，我好像有带零钱……”她自言自语着。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身影，今天也许她穿着白色的帽衫，外面套一件粉色的大衣，正伸手在黑色的单肩挎包里翻找粉色的零钱袋。
出了便利店，我握住了一小团凉气，按照身高比例，那个位置应该是她的右手。
她没说什么，我只感到凉气慢慢地缠绕上手背。
“好累……”她打了个哈欠，“回去就要睡觉。”
我的手向上移动到她头顶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做出轻揉她头发的动作，“嗯，回去就睡吧。”
夜里，那团凉气缩进我怀里，我做出拥抱的动作，在大概是她额头的位置亲了一下。
等到那团凉气彻底平静了，像关进了冰箱里，我小心翼翼起身，退出了卧室。
我闭上眼，回忆着她的声音，食指和拇指不禁摩挲起来，似乎那里还残留着触摸她肌肤的触感。
但很快，我强迫自己暂时抑制住靠近她的冲动，拿出了那份契约。
这是我与冥界通使罗先生签下的十年契约，我离世后放弃了投胎转世，换取十年在冥界一个特殊空间里陪伴盈盈。但罗先生说得很清楚，盈盈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目前这个状况令我不得不害怕和担忧。我离世已经一百零七天，但盈盈的言行举止却好像我还没离世。她很可能患上了妄想症一类的精神疾病。
我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喜欢跟她说话，但我更想她过得好。
我用投胎转世的机会换取这十年，就是为了看着她走出伤痛，重新振作起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把大拇指按在契约印章上，印章边缘溢出红光，紧接着，罗先生出现了。
2 颜盈
阿城这几天有些奇怪，总是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
我没敢说什么，阿城沉默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哎，阿城总喜欢把心事埋起来自己消化，对家里人向来报喜不报忧。有时候我明明感觉到他很苦恼，但一问，他总说，没事啦，你怎么这么敏感呢？
慢慢地，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他沉默寡言时，我静静坐在一边就好。
说来也神奇，他身体里似乎有一套调节神器，过一会儿他就恢复神采，谈笑自若了。
但目前的状况我很担忧，这缘于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至于几天前，我记不清了，最近记忆力有些衰退。
那晚下班回到家后，他默默看了会儿电视。我看他表情不咸不淡，也没主动说话。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抱住我的手臂往他那边拉动，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的头已经钻进我怀里，两手圈住我的腰，肩膀开始抽动。
“哟，这是怎么啦？”我像哄小孩儿一样，摩挲着他的头发，又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抖什么呢？”
他没有答话，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他抬头的瞬间，我一下子蒙了，他居然在哭！
我们恋爱三年，结婚三年，他从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也没有。
他用手遮住眼睛，哭得很大声，脸都哭红了。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抱住了他，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没事的，没事的……”
他没有停止哭泣，反而攀住我的背，哭得更凶了。
过了很久，我不记得时间了，他终于停下来，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在你面前这样。”
我连忙安慰他，说什么夫妻本来就没必要隐藏心事等等。现在想来，效果也不大。
那晚之后，他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很多时候，他就一个人坐着，呆呆望着我所在的方向，我尝试着喊他，但他毫无反应。
本来我打算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他自尊心极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被压力压垮？
我正思考着办法，他却突然跟我说话了。
又是毫无征兆的，昨晚我打算下去买点饮料，也没跟他打招呼，他却跟着我出了门。
一路上，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好兆头？他的情绪已经好转，我可以开口提看心理医生的事了？
为了搞清楚他的精神状况，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像平常一样问他喝什么。
他的反应很木讷，过了一会儿才叫我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他终于回应我了，他揉着我的头发，很温柔地对我说：“嗯，回去就睡吧。”
他是恢复如常了吗？我不敢肯定。回到家后，我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窝进他怀里睡觉。
他也像以前一样，亲了下我的额头。
也许，他真的好了吧。这样想着，我突然像卸下了包袱，身体一阵疲软，很快就睡着了。
明天，明天一定会更好的。
3 罗笙
最近真是焦头烂额，这不，又要跟上级执行官汇报情况了。
这是我做冥界通使的第三年。通使的职责是把人界的鬼魂带回冥界，并安排他们的投胎转世事宜，鬼魂是由上级执行官来分配的。
很多人觉得冥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每个人的寿命，这都是扯犊子。鬼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但只要你死了，我们就会得到通知。
所以啊，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本以为已经顺利通过新手期，没想到遇到个大麻烦。事情要从大约三个月前说起，我负责带回一个叫周言城的鬼魂。
本来挺顺利的，这个周言城放弃了投胎转世，选择享用“冥界人间”这个产品。
“冥界人间”是冥界推行“鬼权”的产物。也许是时代变了，以前鬼魂们争先恐后去投胎，现在有的鬼魂知道来世不会再来今生记忆之后，他们选择不投胎，任自己烟消云散。
但管理高层觉得，每年清明还是会收到这些鬼魂的家人送来的冥币，不做点什么不太地道，加上这些鬼魂大多的愿望只是再陪陪人间的亲人，所以在管理官的主持下，耗费了上亿冥币打造了“冥界人间”。
简单来说，我们在冥界造了个与人间连接的空间，这个空间与鬼魂生前的生活环境一样，只是没有人罢了。鬼魂可以感受到亲人在人世间的一举一动，但彼此看不到对方，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我与周言城签下了十年契约，他是“冥界人间”首批试用者之一。但万万没想到，他想要陪伴的妻子颜盈突然意外离世了。
上级执行官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因为管理官早早就夸下海口，说这产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定能流芳百世。试用期出问题？不可能的，一辈子不可能的。
目前冥界公务员体系里，管理官是大老板，配两个副手，下面大约五个高级执行官，十个执行官，每个执行官手下有若干通使。一层一层往上爬本就不容易，要是得罪了管理官，我和上级执行官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个产品的确有bug，设计产品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意外情况出现。契约上注明了陪伴人的身份和年限，完成不了是冥界的责任。
上级执行官拉着我在小黑屋关了一天一夜，终于构思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一般来说，鬼魂不能留在人间，倒不是对人有什么危害，反而是鬼魂自己被阳光一晒就魂飞魄散了。但要让鬼魂留在人间是有办法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我们计划让颜盈的鬼魂留在人间，抹掉她死去的记忆，让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当然，我们会为她制造幻象。这样，周言城还是能感受到她在人间的一举一动，契约就不算被破坏。
我跟着上级执行官去跟管理官汇报了情况，本以为会被管理官大骂一通，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上级管理官先是对“冥界人间”一通花式夸奖，然后说产品很伟大无奈设计师们想得不周，出了点纰漏，不过我们已经想到解决办法，只需要花一点点小钱……
听完，管理官眯眼一笑，大手一挥，钱到位了。
上级执行官心满意足，出门两手一背，甩给我一口黑黝黝的大锅——这个计划执行的前提是默认颜盈放弃投胎转世，这太不“鬼道”，上级执行官让我自己搞定。
我一个小通使能怎么办？当然我可以编造一套谎话，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说不定还能在功劳簿上记一笔。
但我觉着，很多人活着的时候就没得选，死了还不让选？
我这鬼生最多做到执行官，来世投个好人家，要是这件事做砸了，大不了被踢入畜生道，若干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摸着良心找到颜盈的鬼魂，一五一十地将真相告诉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套漂亮的劝说词，没想到她很快答应下来，跟我签了十年的契约。我不敢相信地问她是否确定用投胎换取十年虚幻的生活，她重重地点头。
我倒是愣了许久，现在的人竟这样留恋虚无缥缈的东西？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要重新开始？
但既然她已答应，我按照原定计划抹掉了她死亡的记忆。不过她已是鬼魂，即使留在人间也能看见和听见周言城，因此我只能又抹去她记忆里周言城死亡的部分。
周言城在“冥界人间”，虽然可以保证他看不见，但目前还想不到办法阻止他听见声音。我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周言城发现问题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事先准备好了说辞。
这不，我刚去了他那儿一趟，告诉他产品出了点问题，他听见的是颜盈的梦境，可能之后也只能接触到颜盈的梦境，并且我向他保证，颜盈在人间一切安好。
没办法，只能用这个善意的谎言让他安心。
我只希望，这十年过得慢一些吧，毕竟，他们两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4 十年
这一天，还是来了。
罗笙握着两份契约，先来到“冥界人间”。周言城已经在出口等待，他看起来非常沮丧。
罗笙提起一口气，用手指戳了戳嘴角，让自己看起来在微笑。
“这十年，过得好吗？”罗笙问道。
周言城垂着头摇了摇，“我没用。”
“这……怎么说？”
“这十年，盈盈的梦境里还是我，全是我。虽然我经常跟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活下去，用力活下去，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得彻彻底底。但是，我失败了……”
罗笙紧了紧手里的契约，另一只手拍了拍周言城的肩膀，示意他在台阶上坐下来。
默了半晌，罗笙终于叹了口气，“对不起，现在，我告诉你真相。”
在冥界，时间的流逝如同风卷尘埃，一眨眼，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言城突然笑了一声。罗笙侧目，只见他满眼泪水，一边笑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
“谢谢……谢谢你……”周言城哽咽着呢喃着，“没有遗憾了，都值了……”
罗笙松了口气，却觉得嘴里有股苦味。
“我能和她一起走吗？”周言城微笑着问道。
罗笙点点头，“这我能办到。不过……麻烦在送魂评价单上给个五星好评。”
黎明到来前，颜盈从沙发上醒过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忽然，有一个男人站在沙发前，他展开手里的一张纸，一道圆形的红光溢出来。
霎时，她回到了一条繁忙的街道，霓虹闪烁，人声嘈杂，四处可见的玻璃门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她的身体很沉，走路摇摇晃晃，视线像浸在水中，模糊，扭曲，撕裂。
然后，尖锐的刹车声。她的视线变成了墨黑的天空，几点星光很快熄灭。
她眨了下眼睛，眼前恢复成家中的模样，那个男人也还在，只是她的脸颊已经湿透。
“十年到了，对吗？”她瘫坐在沙发上。
“没错。”罗笙走过去坐下，“当年你醉酒意外死于车祸，然后接受了我的契约，忘记自己死去的事实，陪伴了周言城十年。”
“是啊，当年阿城走得急。我记得前晚他还哭过，第二天又精神奕奕地去出差。听到他的死讯，我完全无法接受。过了不久，自己也死了。只是没想到他跟冥界签了契约，我也才有机会继续陪他。”她笑着揉了揉鼻翼，“一切都值了。他……还好吗？”
“他来了。”
颜盈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一股淡淡的蓝莓香靠近，那是阿城身上的烟味。
“盈盈。”
是阿城的声音。
她没敢回头，眼泪瞬间涌出来。
“盈盈。”周言城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
她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那天，他站在家门口，笑着说：“盈盈，好好吃饭，早点睡觉，我很快就会回来。”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回来。
周言城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用脸颊蹭着，一边亲吻着柔软的发丝。
“你太傻了，投胎不好么？”
“你不傻么？怎么不去投胎？”她抬起头，咬着肉肉的嘴唇。
周言城“哈哈”大笑，“傻子跟傻子才配嘛。”
罗笙看了眼落地窗，时间快到了。他默默退到暗处，看着云层慢慢变亮。
“呀，日出。”颜盈站起来，拉着周言城走到窗户边。
天边已是绯红一片，热烈得如同玫瑰园。
一道金光刺穿云层，落在了地板上。周言城和颜盈的脸变得透亮，皮肤渗出柔和的暖金色光芒。
“日出这么漂亮，居然第一次看，都怪你，天天睡懒觉。”
“你每天那么早起，只顾着化妆，你没看见你怪谁。”
“你别转移话题，说你睡懒觉呢。”
“谁转移话题了，我说得没道理吗？”
阳光完全淹没了落地窗，只剩下灰尘飘散着，缠绕着，似乎不知疲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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