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琴声呛然一响,使他自回忆中,蓦然转醒。回首见青莺已将花折来,插在碧玉坛中。却见宿蛟微笑,侧首问立于他身畔风袖翩翩的青莺,说道:“你名字叫做青莺,想必一定歌喉婉转,胜过黄莺了?”
灵鹫心头,隐约似有冰水淋头,使他骤然起念: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宿蛟之所以温言款待他们,不过是期盼那少年再度归来,看来,他们之间,必定有甚么见不得人之交易——
若是这少年一气之下,恼而不归,宿蛟失望之下,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而玄武组身陷这绝谷之中,人心浮动,暗潮翻涌,亦不知会发生何等变故——
即便这少年归来了,亦一定会要自己偿还今日所许的生死之约。流血械斗,势所难免,而墨鸦已经重伤,青莺功力,不足以御敌,自己若死,他们落入敌人之手,结局之惨,恐怕还不如今日——
虽然从今日临别之际,看那少年对墨鸦之所言所行,似乎颇有情意。但想到他对他的深切怜爱,不过是因为他洗脱了杀兄之嫌疑——灵鹫想到这里,便不觉遍体凉意,油然而生,竟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而最糟糕的是,从墨鸦望向那少年的眼神来看,竟似他对那少年,亦颇有些非比寻常。这可是糟糕之极,自己虽有心代他赴这生死之约,但墨鸦聪慧,实不在自己之下,万一三人对质,将事情拆穿开来,墨鸦这傻瓜——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在这瞬息间,脑中千回百转,早下了决断——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留在这里,不过等死!
此时再不找机会离开,更待何时?
可是宿蛟功力莫测,玄武高手济济,自己,真的带着墨鸦与青莺,如愿离开么?
墨鸦此时流泪,却不是为了白凤,而是为了那晚月下溪中,死于他锋刃下的雪鹰——
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说:原来,他是骗我的——,原来,他还好好的,安然无恙的活在世上,原来,他并没有将他杀死——
那日,他瞧着雪鹰施展轻功,向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急掠而去,他急欲起身追赶,却被制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他咬紧了牙想要挣脱禁制,可是毕竟年幼——那时他亦不过八岁而已,功力与雪鹰相较,实在相差太远,待到穴道渐渐松动,自己解开之时,雪鹰独自一人,已经施施然的回来了。
他仍然一袭白衣,尽染如血,然而身姿仍然飘逸挺秀,形如玉树,只是,这一回,他脸色平静,目光深如潭水,又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之色。而墨鸦注意到,他左手的袖子被扯掉了一只,臂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仍在流血,——看来,他亦未曾在那孩子身上,讨到什么好处。
墨鸦心里,顿时升起小小的希望,他抬起墨曜石一般的眸子,略带期盼的看向他。
雪鹰对他,却一眼也不看。他微一踮足,如一只优雅的白鹤,一下便掠到了之前那孩子所立的山梁之上,波粼粼的水面,顿时倒映出他衣袂轻飞的身影——
身后峭壁上的金色蔷薇花,映衬着他的面容。阳光下,他嘴角微抿,鼻子向上翘起,骄傲的神态,如一只欲飞的鹰!
“你……你把他怎么样了?”墨鸦的嘴唇略有些干涩,他嗫嚅了一下,但终于忍不住发问。
雪鹰转过身去,木无表情,隔了半晌,方道:“死了。”
他回答得极是干净利落,全然无视墨鸦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血全都倒流到头顶。顿了顿,方意犹未尽的道:“费了我一点点功夫——,不过,血很好喝,很是值得——”
他的话传至墨鸦耳朵中,一阵阵的嗡嗡作响。他蹲在地上,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双手握紧了拳——而这时,雪鹰又若无其事的补充了一句,他抬眸,侧视着腕间微露一点青芒的锋刃,语声淡淡:“本来,是想用风花刃,在这小子身上划一树花的,没想到,他倔得很,倒扯掉了我一只袖子——”
阳光下,墨鸦瞧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态,甚至,还见着他薄薄的嘴唇,微微伸出舌头来抿了一抿,似乎正在回味,恰才口中鲜血的滋味——
他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他想到那场婚礼上,被雪鹰屠戳至尽的老弱妇孺,想到他素日里,无所用之不极的杀人手段,想到某一天,他受了将军的责罚,带伤归来,被人嘲弄,他便将那嘲弄他之人,以风花刃,硬生生在那人身上刻划出一树梨花,鲜血铺了一地。那人伤好之后,便一辈子,只能带着这一身形如一树梨花的伤痕而活——
——这骄傲而又嗜血的神态!
——他的确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此时,他忽觉有一股力似微风轻拂而来,所有被制的穴道骤松。他身体一旦恢复了行动之力,便一跃而起,向着雪鹰来时的方向,发足飞奔,耳畔,传来雪鹰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墨鸦咬紧嘴唇不答,只是一言不发的向山林深处疾奔。眼前,高一棵,低一株的树,东一折,西一拐的山,左一闪,右一晃的斑驳日影。身畔野草萧条,古蒿绕膝,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裳,他全然不知,亦全然不理——这时,他满心眼里,只有那孩子小小的,衣净如雪的身影,全速的奔行纵跃,亦只为寻找他的方向——
忽的,他顿住了,瞳孔紧缩,心脏,亦随之一阵抽紧——
他看到了血。一滩又一滩的血!——他循着这血迹,一路跟行至一悬崖边,但见山风呼啸,白云在足边飘摇,往下看,深不见底。他如同被山风吹袭的树叶般,觉得自己的心亦沉到悬岸底下去——
没有人受了伤流了这么血还能不死,更何况,是这样一座险峻的山崖——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那孩子的模样——他独坐在高高的山梁上,水中倒映出他的身影,他在金色的阳光下,拈过一朵蔷薇来嗅。样子骄傲而又落寞,略带一点忧愁,便如一个小小的王候。
——有一只猛虎停留在他身边,低额俯首,眼神中似亦露出一抹温柔——
他似乎又见着他将身一翻,掠上天空之时之景。水面倒映他的白影,他冉冉升至白云之间,鸟声清鸣,阳光耀动着他肩侧的雪羽,他衣袂当风,追遂着鸟群,御空而去!
——多么美的梦境,他第一遭,对天空生出向往,对某个身影,生出向往。对着浩瀚无穷的宇宙,无尽广阔的天地,生出想要摆脱束缚,四处飞翔的自由之心——
然而,顷刻之间——它变成过去,化为乌有!
它——化为永恒的梦魇,破碎在他心间!从此,他将永不能见,永不能重现,顷刻间还在他眼中心上所烙印之斯人斯景。从此,他将再也见不到,那白羽凌空,仿似带着他的心亦一同遨游在青宇之巅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他仿佛见着他躺倒在血泊中,而雪鹰立在旁边,风花刃在他腕间闪烁。而他的双眸,还未来得及张开,去看一看这天地间的风景,他的耳边,犹未听过风声拂过流水,那如弦似歌的轻响——
甚至,他的嘴唇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去领略语言的意义——
他还什么都来不及,便已经死去——
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来到这座山间,撞见了他,打扰了他,便这般,害他无声无息,莫名其妙的死去!
这时他本该泪流满面的,可是不知为何,眼中泪影,却被一种炙热取代。他的双眸,在渐渐睁大的同时,不断充血。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雪鹰的声音。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声音:“你还在这里看什么?还不跟我一起回去!”
墨鸦霍的回首!
他双眸血红,两手紧握,如一头蓄势欲发的小兽,瞪视着雪鹰,一字一句,冷冷的道:“你最好今天就一并杀了我!否则的话,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这时的神态,便连雪鹰,也不禁一怔!但随即,他轻而不屑的笑了,说道:“你疯了么?——在胡说些什么?”
墨鸦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神情戒备而慎重。他昂起了头,咬着牙宣布:”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当你是师父!我只会当你是对手,是敌人!我现在的武功不及你,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今天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雪鹰顿了顿,忽的大笑起来。”原来,你是认真的?“他似乎颇为有趣的瞧着他,但随即,目光变冷,左手一探,便捏住了他脖子,顿时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无知而又妄为的小鬼!信不信,我一只手指头,便能捏死你!“
”你最好现在就——“墨鸦无视喉间气息被钳紧,艰难开口,他双眸仍然无畏的,甚至凶狠的瞪视着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雪鹰瞪视了他半晌,忽的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这么想死吗?我就偏偏让你活着!”他说着,便一扬手,将墨鸦掷了出去。那孩子的身躯如纸鹞在空中翻滚,随之撞在一棵树上,砰的一声,口鼻溢血,他倒在地上时,已然无法动弹,但却仍然抬起双眸,不屈不挠的瞪视着他。
雪鹰与他目光对视了良久,忽道:“你以后再这样看着我,我便天天揍你,揍到你听话为止!”
但随即,他又转过身去,若无其事的抬起手臂,叮的一声,他腕间的风花刃展开,在风中轻响,刀光淡若春水中的眉月,迭现如隐约翩飞的花瓣。
他道:“墨鸦,我的风花刃即将有小成了,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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