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了不得”
大集体那会儿,我们村里出了三位能人。他们个个头脑灵活、胆大包天,净做些常人不敢做之事,令全村人佩服至极。村里的人说法就是:“秀章眼好了不得。东五识字儿了不得,法昌腿好了不得。”这三位能人中,秀章高度近视,东五大字不识,法昌是个瘸子。
秀章是一个皮肤白净的中年汉子,平时黑褂白袜,倒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但他高度近视眼,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不清几米。他整日里两眼迷离,有时对面来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在当时的农村,如果自己不是老师或者吃公家饭的没几个好意思戴眼镜的,主要是怕别人说自己装斯文,骂自己“大字不识一筐篓,整天挂个二饼,丢人!”更何况近视眼说起来也不好听,因此,秀章也就不好意思在鼻子上挂个二饼。于是他就这么云里雾里的生活着,时间长了,倒也不觉得自己和别人哪里不一样了。
但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这近乎眼瞎的秀章,他可是我们村明里暗里的有钱人,即使一些有工资的干部家庭也不一定比他家生活好。 在那个年代,大家生活都很艰难,能够完全吃饱饭的没有几家。秀章家不但能够吃上玉米面窝头,而且隔三差五还能来顿白面馒头。这样的生活堪比现在开矿的款爷暴发户。大多庄户人因为农活繁重,又加上营养不足,是又黑又瘦,唯独他们家的人白白胖胖,体重超标,究其原因,秀章是一个背地里倒腾粮食的二道贩子。
在那个凭粮票吃饭的年代,倒腾粮食属于典型的投机倒把,那可是要判刑的大罪,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贩粮食,只有他——秀章敢去。有人说他从东北贩粮食,有人说他从南方饭粮食,也有人说他就是从附近其他县的生产队贩来的,总而言之,他就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贩粮食。当然也有人揭发过他,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总是能逢凶化吉、逍遥法外。不但如此,而且他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里里外外打发地滚瓜吊鼻儿。其实生产队有时也需要用余粮偷偷换点副食,这时候秀章总会解燃眉之急,帮着倒腾一些大家都急需的东西来,因此村里里的一些人是既嫉妒他又不得不佩服他。八十年代中国国门大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秀章首先嗅到了政策的气味儿,他立刻买下了村里荒废已久的猪圈,自己养猪、养鸡、养鸭,成为我们村第1个吃螃蟹的人。现如今他的儿子,已经拥有一个冷仓厂,两个养殖基地,他们家日子依然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东五浓眉大眼、身材修长,长得一表人才,兄弟五人,他排行最小。自己还未出生,父亲却因病去世。这个遗腹子东五,自小体弱多病,两岁多才会走路。只因他们家孩子多,又没个爹,没人管他,导致他竟一天学也没上过,成了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由于家里穷,自己身子骨又弱,经常受人白眼在所难免,因此东五从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溜须拍马的能耐。等他长大成人,聪明的脑瓜也没向正道上使,他利用自己能说会道: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马说成白马的本事,到处坑蒙拐骗。一个啥都不懂的文盲,居然屡屡得手,百骗百成,也不知多少人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不止一回。幸亏此人胆子并不算大,也就是做些骗个小钱,爬个被窝什么的勾当。就凭这些伎俩,他是钞票随手有,江湖到处走,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整日里啥活不干,打扮得油头粉面、溜光水滑。到处打情骂俏,招蜂引蝶,给这个小媳妇送块布料,给那个大姑娘送瓶雪花膏。每次游荡回来,必定大包小包,然后钻到女人堆里送这送那,这架势有几个小媳妇大姑娘能扛得住,惹得她们心甘情愿投桃报李,当然他也有他的规矩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本村的姑娘媳妇他半点不沾。但是在村里人看来,他就是一只到处骗吃、四处留情的红头大公鸡。他虽然名声狼藉,被人指指点点,却过着吃穿不愁、嘴角流油、人人羡慕的生活,于是东五也就成了大家不得不佩服的能人。
有一次,东五和他大哥闹矛盾。他大哥是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本来就非常看不惯自己弟弟平时的所作所为。如今吵起架来,便口下不留德,说他不学好,尽干些骗东骗西的勾当。东五听了不但不生气,而且还乐呵呵地大声吆喝:“你还真说对了,你就没有我这本事,我是站在灵山上四周看,所有村庄都骗遍,骗不了你三回,我是个王八蛋!”后来东五年纪大了,容颜渐衰,又得了个中风的毛病,也就死心塌地地和他老婆过日子,不再招惹是非了。
法昌长得瘦小枯干,一条腿因为小时候脱臼没有及时治疗,结果落下了一个腿瘸的毛病。但此人思维敏捷,算盘打的当当响,看账本过目不忘。法昌比起秀章来更胜一筹,只不过法昌为人低调,没有秀章来的张扬。一双小眼儿毒辣无比,看人看事特别透彻。他爱听广播,爱读报,关心国家大事,对政策了如指掌,但他却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谈论政治。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做事谨慎,可谁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是一个贩大牛的。
在那个年代,牛可是重要的农业生产资料,耕地拉车样样离不开它。若是牛死了或者是年老体衰不能干活了,要杀掉或者卖掉,必须向公社提出申请,俗称“告牛”。只有把牛告倒了(公社批准了)。才可以或杀或卖,可想而知,牛对一个生产队来说是多么重要。
法昌就能够把牛贩卖来,而且你需要什么的牛,他就能够给你弄什么样的牛。一到冬天,闲来无事,他就拖着一条残腿坐上北上的火车,最多一个月,他总会奇迹般地弄到几头品质上好的牛来。无论是牛的体质还是齿龄,都会符合买家的心意。法昌有时还是生产队的大救星,牛老了要处理,找法昌去;需要添置新牛了,找法昌去。当然也找过其他人,但结局往往是不尽人意,不是牛体格差,就是齿龄过长。总之,你不服他不行,他总是会让你惊喜,让你牛梦成真。于是法昌成了神人,只有你想不到的牛,没有他买不到的牛。
不过精明的法昌也曾经闹过笑话。那年冬天,他从外面为生产队搞了一头牛回来,那头牛膘肥体壮,毛色铮亮,远远望去像裹着一身紫色的绸缎子。那些老农们围着牛,翻蹄子、看齿龄、牵牛看步伐,多角度来判断牛的优劣。法昌在旁边一改沉默寡言的作风,眉飞色舞、唾沫星子直飞地向他们做着介绍。老农们边听边点头,表示对法昌说法的肯定。这时一个老头对牛瞅来瞅去,然后说:“你确定你买的是舐牛(母牛)而不是小䯲牯子(小公牛)?”法昌望了一眼,突然慌乱起来,红着脸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光看着这牛哪里都合适了,结果忘了看公母了。”精明了一辈子的法昌不停地懊悔着,“哎!玩了一辈子鹰,今天让小家雀给啄着眼了。”即使后来法昌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牛经济,还会有人时不时地拿这件事来调侃他。
法昌精明、算计,一辈子不做亏本的买卖。与人办事,讲究泾渭分明,有时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再加上他那张冷冰冰的脸,总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好亲近的人。
有一年冬天,县里组织各公社修建水库,各村大量劳力参加这次冬季水利大会战,当时我的姥爷和法昌都参与其中,这就是那些年所说的“出赋”。法昌和我姥爷有点瓜蔓子亲戚,论辈分儿,法昌还得叫我姥爷表叔。当时我姥姥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条件差,手头上很拮据。在水利大会战期间姥姥的胃病又犯了,疼得难以自控,就让人捎信给我姥爷,叫赶紧弄点钱抓药。我姥爷身上也没多少钱,愁得一天到头唉声叹气。恰巧被法昌看到了,就问了句:“表叔,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和外甥说道说道。”我姥爷知道法昌这个人是有本事,但借钱的事实在不好开口,可是架不住法昌的反复询问,就说出了实情。法昌一把把姥爷拉倒背人的地方,解开棉袄,露出了袄里子,里面缝着一块淡蓝色的布条。法昌咬断线头,把线轻轻一抽,里面一下子漏出一打十元大团结的头来。他低声说:“表叔,你需要多少,随便说。这原本是打算贩牛的,没想到赶上了出赋,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去不成了,钱也用不着,你先救急吧!”我姥爷惊得目瞪口呆,连忙说:“十块就够了,就是拿点儿药。”法昌一下子抽出两张,塞到姥爷手里,“表叔,快拿着,抓完药剩下的钱给表婶买点好的补补。放心,钱不着急还!”后来姥爷回忆起这件事来,对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甥充满了深深地感激之情。
这三个“了不得”,一辈子做了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村里的人对他们更是褒贬不一,但没人会否认他们是我们村里的三大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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