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轰隆了几次,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房子就不行了。我爸托了懂行的人来看,他说:“房子是好房子,风水好,地气旺,但空气不行,特别是湿气太大,地基不行了。”我爷爷不肯搬家,他快九十了,坚持要死在老宅里。我二爷爷就搬出了,我爷爷很生气,二爷爷去世了,我爷爷拒绝出席他的葬礼。我爷爷有点儿古怪,五三年时得长了场莫名奇妙的病,舌头上生了很多东西,说不了话了。各大医院的大夫都治不了。一个神秘的老中医给了一个方子,吃药其间不说话,本命年谢绝穿红色的东西,按照这个方法,全家督促我爷爷闭嘴。有时候我爷爷控制不住,难免想说话,最后家里人参考牲口用的嚼子,给我爷爷做了个人脸嚼子,过了一年,我爷爷的病好了。可能一年多不说话,后来他就不说了。好了后有次他去赶集,碰上秧歌会,大家都聚集在观察上唱秧歌,有新词儿的秧歌,也有老词儿。我爷爷也是个秧歌迷,自己喜欢唱,可舌头不好后,更不唱了,买了东西就回来了。到了晚上就听说秧歌会两派人打起来,是由于唱新旧秧歌的事儿。架打得失控了,踩踏导致了好些人伤亡。家里人不敢守着我爷爷说,私下还是觉得我爷爷舌头长病,救了他一命。我爷爷古秧歌唱的好,扭的也好,唱腔发自内心,现在的新秧歌都用假嗓子唱,唱的假。
我爷爷坚决不搬家,上了年纪后性格更顽固了。我爸拿我爷爷没一点儿办法。我爷爷说房子塌了的话,就搭个窝棚,一样住。我爷爷说的不是不行,我们家的四合院有挺大的院子,盖几个小房子,就怕蝲蛄,没有蝲蛄就不怕什么。我爸最终下了决心,拆了重建。谁都没想到拆房子时发生了件事儿。屋顶的主梁是空心的,里头有十几本家谱。那么多蝲蛄、白蚁,这些书和屋梁一点儿损伤也没有。吸引家里人眼球的其实是藏在屋顶的金条被发现了,清点了后有一百根。那些书是《族纪》,我们家历代的纪事。
房子盖了一半时,有天晚上不知道哪儿来了大股的瘴气,大家都用毛巾、破布捂鼻子捂嘴。我爷爷年纪大了,当天夜里就肺气肿憋死了。把我爷爷埋了,房子继续建。我待在窝棚里,没什么事儿就看《族记》玩儿。这些线装本的东西不好看,看了很久才习惯了。等看进去了,我很惊讶,我们家族自宋朝起就历代当官。我翻着看大致,后来的有一段特别吸引我,记述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事儿。这一段吸引我是课文上我学过,像“虎门销烟”我都知道。
我祖爷爷挺厉害的,1838年12月31日这天,道光皇帝叫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关防,林则徐从宫里出来,就找我祖爷爷喝茶,把宣旨的事儿说。我祖爷爷喜欢猫,养了两只,林则徐想撸猫说话,猫一看见他都跑了。天气不好,外头下着淅沥的小雨。林则徐和我祖爷爷说了两件事儿,一个是叫我祖爷爷与他随行,再一个龚自珍要带一千军士给林则徐上任护航。林则徐五十多了,从一品,我祖爷爷是五品小官,年纪比林则徐小十多岁。我祖爷爷救过林则徐的命,说话不那么顾忌。
屋里有股味道,像潮湿引起的霉味。林则徐有鼻炎,没闻到什么。那两只猫趴在敞着的门口看林则徐。我祖爷爷说:“大人这次去,是拿人还是拿烟?”林则徐笑,说他是为禁烟而去的,人不是目的。我祖爷爷说不拿人就不要龚自珍去,他和琦善关系不佳,会生出事端。林则徐后来婉拒了龚自珍同行。他们又说了别的。我祖爷爷担心道光皇上对禁烟反复。道光自己也吸食鸦片,总算忌掉了。上奏禁烟的折子皇上迟疑了许久,才下了决心。林则徐说:“天朝一直以来都是商贸顺遂,鸦片进入,就成了出超了。天朝有钱,可这么长久下去,也吃不消。”我祖爷爷早先跟船出去,给拉到日本国了,他在日本待了两年,西洋待了一年,学了不少东西,像数学,宫里在数学上没有比祖爷爷好的。他还在东京的图书馆看了些文件。日本人既羡慕又忌惮大清朝不是偶然的,道光的时候,朝廷的税赋世界最低,入库的总量却是世界的三分之一,英帝国和天朝做生意,银子逆超,没了银子才冒险把鸦片引入清朝。自乾隆以来,清朝一直禁烟。我祖爷爷的意思,禁烟能否持久不好说,禁烟一阵儿终归也是好的。我祖爷爷被味道熏的不轻,下人们把里里外外打扫了后打扫出很多蟑螂来。我祖爷爷特意记述了蟑螂,有几个蟑螂“身形巨大”。
数十天后林则徐他们进了广东地界,他们带了百十人的兵马。林则徐想到处转转,叫大队人马继续去衙门,他和我祖爷爷,几个幕僚绕道过去。广东自允许商贸以来过得富庶,很多漂亮的村落,几个村子一所免费的小学。沿途打听了一圈,吸食鸦片的人不多。林则徐有点儿拿不准。我祖爷爷的意思,庶民吸食的少,城里人和官宦还不好说。每年大量的烟土消耗,自是有去处。
琦善这边没接到钦差,就各自回去了,没当成回事儿。琦善是满洲贵族,林则徐是汉官,没把他当成回事儿,准备给点儿钱财打发了。钱就叫伍浩官出了,他是鸦片最大的批发商,在广州属于首付。我祖爷爷记述说伍浩官的那点儿钱,够得上富裕,后来看不算什么。林则徐他们到了广州,琦善尽地主之谊地招待了他们。广州这地方发达的厉害,街道上的建筑都漂亮,人的面貌也不错。住在驿馆,我祖爷爷的心情不错。没想当天就出事儿了,伍浩官去临时府邸给林则徐送礼,林则徐不收,叫他把鸦片的事儿说说,都卖给谁了,搞得伍浩官很尴尬,出了府邸就去见琦善了。琦善听笑了,说:“真是个土包子。暂且不用管他。”伍浩官离开琦善,去了英国人在广州的商会,英国佬正慌张着,林则徐下午叫人送来了照会,要招颠地入城。英国人不放心叫颠地去,说他们得研究下,要了七天时间。林则徐和我二祖爷爷说:“你去,把人给我带来。”我祖爷爷说这些天干旱。林则徐说:“何意?”我祖爷爷在外国待过,洋人的事儿知道的多,商会有治外法权,贸然进去会引发争端。林则徐不想事儿还没办先打起来了,就按我爷爷的意思,把商馆围了,不交人不准出来。我祖爷爷把水源给断了,又抓了两个给英国商行办事儿的买办,带到商馆,英国人慌张了。义律是英国的商务总监,代表女王和王国的,赶到商馆了解情况,也给关里头出不来了。义律给林则徐写了封信,意思很明确,这样下去没准两国会诱发战事,叫放他们出来,有事儿谈事儿。林则徐回了义律函,告诉他因果报应,举了一些坏人突然暴毙的实例,谈了中国对英商的恩情,特别强调了没有茶叶洋人就会大便不通而死的问题。告知义律民意沸腾,举国激昂,再不交出鸦片,小心吾皇天威降临。义律看糊涂了,不明白林则徐是何意。又等了两天,眼见没吃的没喝的了。走私鸦片,本身犯大清律的,义律曲线救国,叫商人把鸦片全交出去,这些损失由政府赔偿。商人一听,立马干了,等于他们把鸦片送给中国人,英国政府给他们钱。聪明人哪个国家也有,有的英国佬不觉得义律的关系能保证政府给他们钱,就安排了两位和上头关系近的商人,叫他们一获得自由就赶回英国,去议会说明情况。这不是好干的活计,那时英国政府的态度是“你走私你活该”,说服这样的人很难。女王对东印度公司尾大难掉已颇有微辞,事情不好办。
英国人交出鸦片,人先自由了。倒头来收缴一千一百吨鸦片,林则徐在虎门销毁了。事儿还没完,我二祖爷爷在卧房休息,叫林则徐给叫去了。我二祖爷爷搁现在看,不是很地道的人,很多大型动物,像狮子、老虎和狡诈的狼,看到他都不愿意招呼他。二祖爷爷走道经常掉进墓穴里,里头的东西值钱他也不拿,认为这些东西不吉利。他把猫头鹰的血和毒蛇的血掺和在酒里喝下去避邪。《族纪》里有二祖爷爷做的这些事儿,为什么他要那么做没说。我家祖上是随“粘杆处”发达的,早先这是粘知了的,夏天来了它们在皇宫里叫唤,影响皇上和贵妃们休息,太监们拿着长杆子,用面筋当黏合剂,把它们从树上粘下来弄死。后来雍正养了很多“血滴子”,到处打探情报,他直接领导。那些对皇上不忠的大臣都秘密处死了,这个部门也叫“粘杆处”。祖上有“粘杆处”的人,总结了一本《秘要》,我二祖爷爷把《秘要》里的经典拿来用了。我二祖爷爷不是皇上,随便杀人他不敢,这些人只是到处给他打听消息。二祖爷爷连英国人的事儿也了解的一清二楚。林则徐叫我二祖爷爷去,是商榷“甘结”的事儿,就是要英国商人签订个协议,保证不再走私鸦片,若犯了法“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又把前期对付吸食鸦片的人采用了“五户连环保”,都纳入进来了。英国商人不仅对自己的船负责,还要对别人的船负责,不仅对英国人负责,还要对所有国家的人都负责。我二祖爷爷不是很赞同这个议案,说:“大人,若是他们拒绝呢?”林则徐瞅着一面墙,墙上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林则徐的意思,不“甘结”,他们就别入港来做生意。林则徐态度硬朗。有只乌鸦落到了院子里,“嘎嘎”地叫。我二祖爷爷拿了袖箭出来,一箭把乌鸦射死了。林则徐笑,说:“好箭法。”我二祖爷爷打这只乌鸦,林则徐没明白其中的意思,二祖爷爷是说要整兵准备打仗了。我二祖爷爷说了后,林则徐说:“我看未必,烧了他们的鸦片,他们也没怎么样嘛。”我二祖爷爷说了英商回伦敦的活动情况,英国上议院不愿意为这些商人打仗,议题被搁置了,可要是商人们都闹起来,就不好说了。外国的事儿林则徐不懂,自己的事儿他清楚,说道:“这就是了,他们的皇上畏惧天朝,不敢打仗,庶民急有何用?”外国和朝廷不一样,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二祖爷爷的意思还是要以防万一。林则徐不觉得和英国人开战有什么问题,两广和大清军队的装备都是顶级的,这些年购置军火的费用颇为不低,弹药充足,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族纪》里我二祖爷爷说的这一段和后来课本上说的不同。大清一国抵世界三分之一的GDP收入,应该是富足。林则徐传琦善和督军、管带们来一下。琦善没来,朝廷已经宣他进京了。这种事儿传旨官得面见钦差。我祖爷爷说:“应该是有旨意了,还没达到,琦善大人知道了。”林则徐没再就此说什么,问管带们说:“若是时下与英国开战,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外头乌鸦叫。没人马上说话。邓管带的意思这些年操训较差,需要跟进。林则徐愕然后说:“如此怎么可以啊?”洋人的军队多是散兵游勇和洋人国的农民,大字都不识得。天朝小学入村都是免费的,军士的素养应在洋人之上。林则徐叫管带回去整军,十天后视阅。管带们走了,林则徐的幕僚来了,带了义律的信。林则徐叫他代签“甘结”,义律婉拒了,说他代表不了他们,就算英国国王也代表不了它们。林则徐直摇头,蛮夷终是蛮夷,国王还代表不了庶民,简直是胡说八道。幕僚说英商全部撤离广州到澳门去了。林则徐问我二祖爷爷:“他们这是何意?”我二祖爷爷说:“这定是义律的点子,他不肯‘甘结’,又怕咱们抓他们强行‘甘结’,姑且躲出去了。”林则徐叫幕僚按他的意思回函义律,叫他回来“甘结”,林则徐吓唬他们,说民意汹汹,他们不“甘结”,安全不好保障。
我二祖爷爷晚上睡不好觉,他的判断这事儿难以和平收场,手下到操军场去回来告诉我二祖爷爷,军队涣散,官兵中皆有抽大烟的。我二祖爷爷装扮成捡破烂的,亲自去看了。没等十天的视阅时间到,英国水手醉酒后与中国人发生冲突,双方群殴,一名叫林维禧不幸死亡了。人命关天,事发后,英国水手立即花钱私了,请家属封口。义律得知此事,前来调查,先给受害人家属又赔偿了一遍,再分别悬赏,请目击者指出致命一击是哪个水手造成的,是英国人先挑事还是中国人先挑事。我二祖爷爷知道了和林则徐说了。林则徐带人找义律去了,要义律立即交出凶手,杀人偿命。义律哪敢把人交出来啊,那时英国人判案还得给被告个申诉的机会,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不交人,林则徐下令所有的英国船都不得靠港补充淡水,除非交出人来。英国佬渴坏了,后来开始和中国兵勇发生冲突,水军管带报上大捷的消息,曰:“七战七捷”。
那天我二祖爷爷出去了,林则徐很高兴,已经奏折皇上胜利的消息。我二祖爷爷回来没说什么。管带们虚报了,根本是小打小闹,没有什么“七战七捷”。义律这边也在想办法,靠他们自己是不行了,他把消息传回英国了。义律站在大英帝国的角度,做了这样的陈述,曰:中国人以优越人种、天朝自居,对英商横加侮辱,更屡次侵犯人权,以性命相威胁,多次次危及没有进行鸦片走私的无辜英商,干扰到鸦片之外的贸易,且与中国进行贸易需要交纳比关税高得多的保护费。结论:此等民族讲道理讲不通,只有用战争说话。议会意见不一,主张打的,主张不打的都有。议会组织了投票,主战271票,反对的262票,九票之差,战争打响了。开火前英国人还想再谈谈,看看有没有不开火的可能,派人坐船送了最后通牒。大战在即,气氛紧张,清朝守军看不懂船上挂的白旗子是什么意思,照面就打。之前中国水师曾挂着红旗子满地乱蹿,被英军误以为是来打架的,也是见面就轰。
我二祖爷爷得到消息,干紧去了林则徐的总督府衙门,林则徐在写信呢,计划是写两封,一封给英国女王,一封给美国国王,美国国王是谁,没人知道,才发现美国没有国王,我二祖爷爷一到,林则徐又确认了。二祖爷爷说美国是加盟共和制度国家,没有国王。林则徐错愕:“没有国王的话,谁说的算?”二祖爷爷说了总统选举这些。林则徐骇然,摇头说:“这些蛮夷,怪事儿真多,天子岂能随便的人当?笑话,笑话。…”我二祖爷爷把林则徐的信给翻译成英文,内容他没多说,他嘴里莫名其妙起了疮,说话疼,他没多说。最后林则徐告知英国女王:“接到此文之后,即将杜绝鸦片缘由速行移覆,切勿诿延”,否则“我天朝君临万国,尽有不测神威”……。后来打起来了,最终由清廷代表耆英、伊里布、牛鉴与英国代表璞鼎查在停泊于南京下关江面的英舰皋华丽号上签订《南京条约》。
道光迁怒于林则徐,认为他并没有搞清楚英国人的实力,就贸然采用强力手段,导致战争爆发。林则徐被发配新疆,我二祖爷爷去给他送行,两人拥抱了下就分别了。三年后道光免去林则徐罪责,把他派到甘陕任总督。我二祖爷爷抱病回家经商去了。闹太平天国那年,林则徐半途而亡。我二祖爷爷给他送了行。回来后病了一场,他老是听见鸟叫声,睡不着觉。家里雇佣了人专门赶鸟,鸟没了,他还是听见鸟叫声。几年后去世那天他在《族纪》上写下了最后一篇笔记,那意思他始终不确定没有阻止林则徐和英军武斗是否正确。这篇族纪叫《鸦片记》。
这天晚上我也听见了鸟叫声,和房屋倒塌前的咯吱咯吱声。我没醒,继续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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