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芳)
这几天,补追柳云龙的《风筝》,颇有感慨。
“军统六哥”——郑耀先以心智狡猾、心狠手辣驰名特务界。而其真实身份,是我党潜伏在军统,代号为“风筝”的王牌特工。
一把隐形的“莫邪宝剑”插进敌人心脏,一次次绝密情报的传送,等同于千军万马沙场博弈的力量。
而唯一的上线牺牲了,使他与组织失去联系,解放后,化名为国民党留用人员:周志乾的“风筝”,成为当地政府档案馆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工作人员。
后来的日子中,就算被证实是“风筝”的他,公开身份仍是“具有众多嫌疑的历史反革命”。在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依旧蠢蠢欲动没能破获前,他依然暗中配合公安局。直到将国民党少将特务“宫庶”成功诱捕,彻底端掉潜伏多年敌特组织后,他如一个谜,消失在所有人眼中,这是组织对他的保护,更为隐秘的敌人无比的想将他除之后快。
多年后的“风筝”,一头白发,拖着瘸腿,隐姓埋名,生活在西部一个小镇。他是旁人眼中爱远眺夕阳,少言寡语的孤独老人。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他的过去,那些赫赫功绩。
对于隐蔽战线中的奋斗价值,“风筝”在马小午拜师时说过:“大丈夫顶天立地,命可抛,意不能绝,这个义就是信仰,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仿佛人生是一条漆黑的隧道,信仰与信念是出口隐隐可见的光。
在为新中国解放的斗争中,这样深情的英雄许多,包括我的舅公——柯子和。
1985年的夏天,母亲在单位接到一封来自福建南安的信,俊秀毛笔字体竖写着:夏某某女士台启。
来信的是父亲的大舅,说自己的历史问题刚刚解决,近二十年未见外甥,甚是挂念。考虑到外甥是军人,有一个曾经坐过牢的舅舅,毕竟不是光彩之事,传到部队恐遭非议,对外甥造成不良影响,故写信请”我母亲代为转达,如可,他将在秋日北上来杭。
父亲反复读着来信,难掩激动。“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纸笺上一排排指甲盖大小的毛笔字体,随着手晃动着,如一行行北归的大雁将要脱纸飞来。
父亲的外公家,在福建南安英都镇深山中一个叫作“仕林”的村庄。乾隆年间,村民“柯定元”中举,被授予官职,开了此地科举入仕的先河。村里文风日盛,就连妇孺也能呤诵几句古诗词,原本的村名“吕林”便雅化为“仕林”。
当年,父亲的外公一心要个男孩,传宗接代,光耀门楣。他灵光一现,愿全能的天公有所知悉,把长女,就是我奶奶,取名为“换”,希望下一个换个男孩;到第二个女儿,取名为“免”,希望下一个女儿就免生了吧;第三个仍是女儿取名"停"......直到第七个女儿的出生,用名字向上天传递心愿的招数宣告无果,妻子年近半百。
父亲的外公接受无子传宗接代的命运,黯然去天公庙酬神。不知是天公知悉了他的心愿,也许巧合,当晚,他梦见家中堂前燃着火苗“劈啪”作响的两支红烛。第二天,庙祝解梦,:“你家香火运正旺,尚有二子可得。”他半信半疑,然没多久,老妻真又有了身孕,隔年长子——柯子和出生,又一年,老妻一鼓作气,小儿子也应运而生。就这样,父亲的外公后继有人,他高兴极了,重新迸发生命力,大兴土木,举家之力,盖了一座大大的“闽南大厝”,创造了同龄人中的奇迹。
舅公真是一颗读书的种子,从村里发芽到镇里,镇里茁壮到县里。他的父母日亦衰老,种庄稼、砍甘蔗、掰香蕉、赶猪、喂鸡鸭,一把米一个蛋积攒,供舅公读书。他们咬着牙憋着狠,誓要培养出柯定元般的人才来,告慰祖宗。
三十年代中期,舅公参加福建省统考,以全省第三,获厦大金榜题名,又因厦大学费昂贵,古稀父母再无力负担。不得已下,他选择免学费的仙游师范,在校期间,接受了先进思想,被发展为中共地下党。
1939年,党组织让他去延安抗大学习,半路上大舅公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请示组织后,返家料理丧事。当按事先的组织约定,再到上杭联络站接头时,怎么也找不到原定联络站信号,上杭等了三天,原定接头信号还是不对,按常规情况那就是事情起了变化,此地不宜久留。大舅公返回原地,却连自己的党组织也找不到了,仿佛战友们一夜间销声匿迹。失去组织联系的他,一度如同黑夜大海中一叶茫然的扁舟,不知何去何从。在他再尝试各方面的联络后,也无人接头,确定组织出事了。按事先的约定,就地隐姓埋名,在东田中学谋了份教职生活下来,一面观察一面小心度日。
解放后不久,舅公已是邻县一所中学的校长,此期间遵从父命娶妻生子。1952年的一天,公安人员找到他,叫他到东田区公所,他心知肚明,没有多言。原来,当年上杭的联络站、和东田地下党组织遭到敌人破坏,全部同志被敌人枪决。唯有大舅公返家为母料理丧事,一个人活着。也因只他一人活下来,并且还是半路折回,有叛徒嫌疑。无人可证明他清白,更没有事实证明他有过。俩个公安人员押着他送到榜林乡政府劳动改造。案子经过二年反复调查,只有推理没有结论,只能挂起来。二年后,大舅公释放回家,书是不能再教了,送到原籍“仕林村”重新务农。
回乡后,他的长姐,也就是取名为“换”的我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去看他。他对长姐和外甥谈笑风声,没有不高兴。还宽慰他们:“我不是出来吗,不能教书就算,种田很好,与我一起闹革命的同志都不在啦,他们那时多年轻,我还可以在这里种田,就很好啦,党和人民审查我,我没有意见,是因为没有人可证明我的清白,组织审查是应该,不放走一个坏人,不然牺牲的人又怎能安息。”又说“我受点委屈没关系,就怕影响到你们,我会好好劳动,自愿接受政府的安排。”
此后,满腹经纶的舅公脱鞋下田,挥锄干农活,每个星期还要义务劳动修路一天。身体的疲惫还可以扛,不时被押上台,陪地、富、反坏右一起批斗,让他内心一度很煎熬。可是,很快他也挺过来,事后洗梳干净,手握一卷书,对着明月山风呤咏诗词,平静自坦然。
带着叛徒嫌疑身份的舅公在“仕林村”耕读生活,转眼三十多年。他的子女在他教导下,个个爱读书,成人后做了老师、学者、医生。
直到八十年代初,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彭冲在回忆录中提及:三十年代,在福建从事学联地下党工作,曾安排几位同志去延安,后来同志们在途中被捕,只有毕业于仙游师范的柯某某因家事折回幸免。
就此,舅公正式平反昭雪,年龄花甲有余,最宝贵的年华付之东流。组织上为大舅公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几十年的工资,并授予“五老”称号,即:老地下党员,老游记队员,老接头户、老交通员、老苏区干部。因为“仕林村”在深山中,政府特意修好了一条盘山公路,直达家门口,方便他到镇里县里看病就医。
当西河路的法国梧桐树,开始落叶飞舞之时,花白发,挎军绿色帆布包的舅公来了我家。他简朴的像一个老农民,偏黑肤色,手指关节粗大,却又有儒雅的做派,半旧藏青色中山装上左口袋上,一支“英雄”钢笔在胸前滋滋闪着暗光。
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父亲的父母早亡,这是来自父亲家中第一个长辈登门。舅公文质彬彬 ,面有风霜,眼睛却清亮有神,在母亲敬茶递烟时,他微微欠身致谢,面对满桌菜肴,“神农尝百草”般的浅尝即止。是夜,与父亲同挤一张床,舅甥俩用闽南方言侃侃交谈,长吁、短叹 、开怀、沉默,直至东方呈现鱼肚白。
第二天,父亲去钓鱼,舅公带上折叠板凳欣然陪同,黄昏时,拎几条半尺长的鱼,悠然而归。父亲回忆:当钓起好几条鱼时,舅舅就开始吟诗,在河边漫步。问他高兴什么?他回答:“这三十几年来,我如同这鱼在地上动弹不得。”父亲当然明白他指什么,舅公话头一转,反问父亲:“你这二十多年,又是怎么过。”父亲回答:“我是党和军队培养的,战友和部队首长抬举的,离开共产党和军队我一事无成,还是山上那只猴子。”大舅公频频点头,趁他高兴,父亲又问存心中多年一个疑问:“在我母亲重病期间,多次要求你把女儿淑美嫁给我,你却不发表意见,是这样吗?”舅舅回答:“是的,我考虑事情比较多,历史上的问题没有查清,怕影响你发展前程,所以才有口难言呀!”
那年,从榜林乡劳改回来后,村民很为舅公可惜,饱读诗书的有学之士,却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不是浪费才华吗?他自己从未发过一丝怨言,曾对家人说:“想想牺牲的同志,自己应该知足了”;他也曾指着山中的大树说:“不是每一棵大树都有幸成为栋梁,有些不过是当柴烧,有些倒下,成为泥土,回归自然,而我,就是那回归自然的树,默默的等待政治清白那天到来,因为天命不可违。”
可更为要命的是,文革开始后,大舅公再次被投入监狱,连做农夫的资格也被剥夺。而父亲在部队将要提干的消息传来,第二天他便书信一封与我父亲,申明脱离舅甥关系,彻底划清界限,终生互不往来。
1967年奶奶临终前,牵挂小儿子尚未成家,她做主将大舅公的长女淑美许配与我父亲,并把几件首饰作为订婚信物交与表姑。父亲得知奶奶去世消息,已是下葬后三个月。只因那时爸爸刚提干不久,奶奶怕影响他工作,特意叮嘱家人不可告知。为了父亲的前程,奶奶和舅公都强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作出了非常人之举。
后来,父亲得知表兄妹不能通婚的规定,就写信给表姑,委婉表达退婚请求。表姑突遭婚变,乡里人不明原因,闲言碎语各种非议汹涌而至,为此她生了一场大病。
八十年代中期,表姑来我家,说起往事,依然难掩心涛澎拜。她说当时羞愤交织,寻死的之心也曾有过,是大舅公的话让她醒悟过来,并对我爸冰释前嫌。大舅公说:“你表哥是对的,近亲不能通婚。再说我还在牢里,如果你真心喜欢良庵(父亲的字),要为他的前程着想,不能连累他!”表姑掏出首饰交与我母亲,感叹道:"物归原主,终于完成姑妈嘱托了!"
那次,大舅公在我家住了半个月,老夸我母亲善良贤惠,待人待事得体大方 ,说比表姑更适合做我爸的伴侣。也嘱咐父亲抓紧时光,为年轻的共和国海军多做贡献。
我家四楼的阳台,放眼望去是南门江,大舅公常常凭栏远眺,望着远山,吟咏古诗。
大舅公去世三十多年了,年近古稀的父亲想起他来还会热泪盈眶,在钦佩他的品格时,又叹惜舅公一身才华,无用武之地。可是大舅公本人,怀才不遇,兼遭不白之冤,甚至失去人身自由多年的他,至死却没有发过一句牢骚。对于从学生时代就追随的党组织,他做到了无怨无悔,忠诚到底。
就像“风筝”在马小五貌似出师时,他说的那番话:“在我看来,你还缺少点什么,缺少了对理想的执著,那是一种甘愿为理想献身的信念,没有了他就等于没有灵魂,而没有这个信念,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出师的。”
我的舅公是“五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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