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妈
01
炸红的天气,早饭过后,时任队长的大舅戴着新买的青蔑大斗笠像往常一样开始喊工了。
“上工了,上工了。”
他那不算高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闭着眼都能走得飞快的村庄里,生性幽默的他见人总是笑呵呵,边走边跟人搭腔,有时回个话已走过几个屋子。
02
人们应声陆续出门,很快聚拢又分散在了田间地头,边干活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这时有人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叫了起来。
“你们看!长英也戴了个跟队长一模一样的斗笠,只是上面多了三个红字!”
霎时间大家齐刷刷的目光射向了长英,本就因公公给她新斗笠写上名字闷闷不乐的她,顿时又羞又急把头埋得更低了,可那醒目的三个红字——Ⅹ长英,随着她的低头却让人越看越清晰了,人们的哄笑声像炮打一样的清脆。
低着头的她边干农活边嚷嚷道:“恼火唉,那个爹儿买个斗笠就买吧,他生怕人偷去了还在上面用红笔写我的名字,丑死个人,不戴吧又不行,就晓得你们要笑的。”不去看都知道她那脸是一片要烧着的颜色。
大舅隔着几个人朝她微笑着喊道:“你怕丑,我是男的我不怕丑,我的跟你换。”
长英腾地立直了身子急忙摘下斗笠向大舅递过去,感激得连声说好。大舅用左手摘下斗笠递给她,右手接过她的斗笠,换完后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03
转眼到了晚上收工的时间,大家都匆匆忙忙往家赶。
很远就观望着长英归来的公公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哪个叫你个婆娘跟他换斗笠的啊,拿下来老子把它剁了!”没有看见媳妇斗笠上的三个红字,前面屋里长英的公公咆哮着夺了斗笠拿了刀一阵嚓嚓起来。
长英不曾料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犯下了滔天大罪,吓得面如土色,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屋后的大舅一家听得咆哮声立马明白了个中缘由,瞬间几个人的五官都有些扭曲错位,脸色极不自然,除了大舅妈。
大舅自知玩笑开大了,低头咧嘴尴尬地笑着,不时歉意地瞄上大舅妈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每次看她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跟以往没什么分别,他悬着的心稍稍有些放下了。
04
外婆半晌无语,不料突地拿起斗笠撞门一样冲向了前屋。她看见被长英公公剁得粉碎的斗笠不由得心疼落泪,猛地扬起脸厉声骂道:“你个老鬼,你不要你媳妇换斗笠你就再换回来啦,你把我儿子的斗笠剁了搞么子呢,我把你的还你,你把我的还我!”
“我还你妈的X,老子晓得你儿子是不是对老子的媳妇不怀好心呐?”长英的公公怒瞪着外婆,白胡子一抖一抖地。
“好不讲理的老东西哟,老子的媳妇比你的媳妇差哪里了,全队有几个赶得上我的媳妇啊?”外婆不甘示弱道。长英听得此言羞惭万分一头扎进了房里嚎啕大哭起来。
“滚滚滚,斗笠剁了,你看哪么搞吧?”他恼羞成怒欲耍赖。
“我也懒得理你这个搞不清白的老东西。”气急的外婆边说边朝家里退去。
05
大舅妈的确是美人胚子,面若桃花,肤如凝脂,身材高挑身形婀娜,尤其是性格温婉,让乡邻们都艳羡大舅好福气。
眼前的嘈杂似乎与她无关,只见她端坐椅子上,平静得出奇,像个定格在画中的仙女,谁也不知道她内心有多少个暗流在涌动。
她缓缓起身踱步到火房,缓缓拿起刀,又缓缓走了回来。
大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又诧异地望着寒光闪闪的菜刀,直感不妙颤抖着声音问她要干什么。
她不予回应,却陡地冲进了房里,直奔襁褓中的二表姐。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的脸霎时成了猪肝色,眼露凶光,举起刀一阵乱挥舞。
大舅惊恐莫名,一边大喊来人一边死抱住她的腰。
很快来了七八个壮汉,一拥而上夺的夺刀,捉的捉手,抱的抱腰,拖的拖腿,可是她像个猛士一样冲出了所有人的束缚,仍然挥刀向床,幸亏外婆趁乱抱走了表姐,表姐才幸免于难。
06
此后的十来年里,大舅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只是大舅妈总向隅独泣。直到大表哥十八岁那年在高考场上肠癌发作撒手人寰,她又有了异常之举。
中年丧子,大舅妈依旧没有过度的悲伤,但是落下了个打嗝的毛病——嗯呃,嗯呃,嗯呃,尤其是心情低落时。
有一天她突然开始张口骂人了,见人就骂。再有一天她开始离家跑远了,甚至有时会半夜突然起床就跑,哪黑往哪跑,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病情似乎更重了,表哥表姐们为她四处求医效果甚微,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每次她出门大舅得跟着,白天还好,晚上是既担心又害怕,高一脚低一脚,免不了磕着,碰着,尤其是那一人高的树像极了凝神驻足的人,风稍微用力一推,到处都有动响,加至频频传来的狗吠声,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唯恐大舅妈跑出视线,只得紧紧跟随,每每连哄带骗把她弄回家时已是精疲力竭。
07
那日天亮搀着大舅妈一回家,大舅累得像一摊烂泥靠着墙根气喘嘘嘘地滑了下去,精神饱满的大舅妈站在大门旁用怀疑的眼神瞅着他。
孰料放在墙角的一瓶农药水牵动了大舅的视线,他艰难地挪到了墙角,拾起农药瓶举向大舅妈眼神凄迷地问道:“这个,你喝不喝?”
她摇摇头说:“我不喝,要喝你喝。”
“你天天跑,我天天找,为你担惊受吓,我也是七十几的人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你死了我还享两年福啦。”大舅带着哭腔说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迅速地滚落。
“我不喝,我不死,你喝,你死。”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开始用手拢头发。
“我死了哪个管你呢?伢们一个个隔得老远,久病床前无孝子,你死了少受罪啦,你喝好不好。”大舅用乞求的目光望向她,伤心地呜咽起来。
“你喝吧,你死。”她依旧拢着头发笃定地说。
“那我死吧。”大舅绝望地把视线收回来拧开瓶盖一咕噜喝了下去……
08
“哎哟!这是搞么子啦?”邻居李婶惊讶地发现地上的大舅神色不对。
“我喝药水了,要她喝她不肯喝,我实在受不了她了,天天半夜起来跑,我是个人啦——”大舅泪水涟涟地哭诉着。
李婶快步出门扯开嗓子喊救命,热心的乡邻们迅速布置了人、车,载着大舅急驰向医院。
大舅在车上奄奄一息,断断续续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痛哭着说他不想死,自己七十了身体很好没毛病,还可以活好多年。惹得在场的人无不鼻子发酸,有的控制不住竟有水珠从鼻尖滴落。
大舅终因抢救无效死亡,葬在了屋旁的菜园里。
09
大舅妈属于间歇性精神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糊涂时出门乱跑,见人就骂,连儿女也不放过,特别是大表姐不敢在她面前现身,只得每次趁她不在家时偷偷送点吃的喝的回家,然后远远地望着她。
她清醒时会梳洗一番,胡乱弄点吃的,大多时候会侧身站在门口望着大舅的坟茔发呆。
10
光阴荏苒,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大舅坟前的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大舅妈依旧披头散发地骂人,依旧光着脚半夜起来乱跑,只是面容抹了太多时光之油,头发染了些白霜,皱纹里镶了些黑泥,每每路过坟茔,坟茔无声。
365无戒写作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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