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种学习方法,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唯有竭尽全力地坚持,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从十二月中旬起,韩懿便不止一次地向学生强调这件事,他担心这群孩子把学习当成热血的冲刺,而过早的透支精神。不,他们还在路上,枯燥而乏味的征途之上,这场考验意志的马路松才开始不久。
大多数学生并不是被高考淘汰的,大多数学生还等不到高考便已经放弃了;虽然他们还坐在教室里,看着书听着课,假装做样子,安静而忐忑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在一个普通的班级,这样的学生大概占了百分之六十,而真正参与残酷竞争的,只有百分之四十不到。
过去,韩懿还在重点中学教课的时候,当复习进入后半阶段,也就是高三下学期,他便能分辨出哪些学生提前领到了高考的入场券,哪些学生还在争抢排队,哪些学生已自暴自弃。这是非常痛苦的,对老师而言,眼看许多学生“明明可以……却没有……”,除了惋惜之外,别无他法。也就是在那个时刻。韩懿意识到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父母对子女的影响超出想象,几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今后的人生。有些幸运的人,一辈子都受惠于童年的幸运;而有些不幸的人,一生都在弥补童年的不幸。
这真是一个终极问题。
之前,韩懿有考虑过,但从未去解答。现在这个社会,除了成绩,老师还需要教会学生什么呢?能提高一分都是来之不易,而分数之外的,也未必想要。秉承这一理念,韩懿曾在育坚中学声名鹊起,那段风光的时期很是忘乎所以。后来,学校发生了惨剧,那是由毕业班引发的骚乱,没人说得清谁才是始作俑者,就像一场自然灾害,以摧枯拉朽之势降临在校园。怪罪学校,怪罪教师;怪罪父母,怪罪孩子;怪罪考试,怪罪分数。每一个人都牵扯其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这样的真相韩懿根本无法接受,为了高考而学习有什么错?
千军万马独木桥,一将功成万骨枯,现实就是这么的残忍。
但是现在,有人告诉韩懿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这时,同是教育者的女友建议韩懿借此机会前往山区支教,和自己一起看见生活的另一面。他当然是抵触的,认为这是没必要的,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教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真是大材小用。但女友很坚持,说只要体验一个暑假就可以了。韩懿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比起两个月见不到女友,还不如去呢。只不过,让韩懿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就此留下。
还是要和陈世哲谈话。
韩懿告诉梁健辉,让陈世哲下课后来自己办公室。他又扫视了一遍学生的过往成绩,陈世哲的分数也算是从无到有了。看得出,学生正在改变,而陈世哲拼命努力的目标可不是考上大学而已。
“韩老师?”
“噢,坐吧。”韩懿回过神说,“最近状态好吗?”
“挺好的。”的确,陈世哲看上去气色不错。
“大家可都是在刻苦奋斗呐。”
“是。”
“陈世哲,”韩懿直截了当地说,“明年,我们都只有一次机会,把事情做到最好。”
过去我行我素的学生,此时沉默不语地点头。
“还记得我们之前谈论过的吗?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记得。没事的。”
“我认为,”韩懿想到舒薇恩的顾忌,委婉地说,“我们不能等到发生了才去做——陈世哲,你应该住校。”
“我爸不会同意的。”
“只要你同意,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基于他做的事。”
“打我吗?”
“是。”
仿佛遭到了惊吓,陈世哲脸色煞白,“那就只剩他一个人在家了。”
“他是个成年人了。”
“我……”
“陈世哲,”韩懿语重心长地说,“老天给了我们很多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他不会告诉你具体是哪一次,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或者又错过了。但这一次,我们不用他告诉,只要全力以赴地去做就可以了。”
“我在全力以赴。”
“那申请住校吧。”
“可……”
“生活始终是自己的,”韩懿郑重地劝说道,“但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离异冷漠的家庭,酗酒暴力的父亲,这都是摧毁一个孩子的原因。韩懿言辞诚恳,他也想留给学生更多考虑的时间,但现在已经十二月下旬了,再有几天就明年了。可明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陈世哲站起来离开座位,在办公室徘徊不定地踱步,焦虑万分地啃咬嘴唇,那些想说却说不出的话在折磨他。
“我能打个电话吗?”
“可以,那我在外面。”
韩懿起身走出办公室,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地面打湿,走下楼梯,韩懿来到庭院中央。水雾将他笼罩,皮肤和头发沾上了密密麻麻的,雨的碎渣。
呼——吸——呼——吸——
情绪随之稳定,仿佛给操劳的肉体补充了水分,韩懿仰望天空闭目养神。逐渐势弱的细雨便像绒毛一般,飘零降落在他的面庞,宛如一种交流,就和多年以前在山区时的那样。
“嗨。”
循声望去,舒薇恩立在他对面,像个无精打采的稻草人。韩懿抹去脸上的雨水,这动作让自己看上去有些傻。
“你跟陈世哲谈过了?”舒薇恩小心翼翼地问。
“是。”
“那结果呢?”
“还不知道。”韩懿意味深长地看往办公室的方向,
“他在里面?”
“是。”
“一个人?”
“是。”
一听这话,舒薇恩便迫不及待地跨上阶梯,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可——可是什么呢?高跟鞋停在台阶上,舒薇恩缓慢地转过身子,在韩懿的注视下,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害怕失去控制。舒薇恩已经担惊受怕太久了,每一个问题学生都让她心力交瘁,只有加强控制能让自己心里好受。
“我不该进去的,是吗?”
韩懿笃定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韩懿说,“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你的,还是我的?”
“你不坚持自己的想法了?”
“依然坚持。”
“那怎么——”
“陈世哲的家庭,让他离开也好,不离开也好。也许,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但我们可以让选择变得正确。我的意思是,基于陈世哲父亲的情况,我们必须出手干预。但是,倘若不听取和尊重陈世哲的建议和感受,我不认为他会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复习中去。”
“所以?”
“我依然坚持陈世哲住校,但是,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得和他父亲保持长期有效的联系。”
正说着,陈世哲从门里走出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韩懿有节制地微笑,眼里尽是肯定的神色,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可以接受。
“我想住校。”
“需要我和你父亲……”
“不用。”
“我去办理手续,那元旦节后搬过来。”
“谢谢,韩老师。”
“去吧。”
跑回教室的陈世哲极力平复胸中汹涌的情绪,方才通话的内容仿佛无法删除的语音仍残留在脑海中;播放着,循环着,叫人难受。陈世哲越是喘气,心脏就越是跳得厉害,连钢笔也从不听使唤的手指间掉落。他弓下身体去捡,一抬头,黑板已被写满了重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陈世哲拔掉笔盖,把老师的分析过程抄写在测试卷的空白处。
抛弃。
忘记这个词,以及刚才的通话;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和答案之间的因果关系。陈世哲拽紧笔杆,犹如抓住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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