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间,即使仍旧无岸可依,但能让别人记住,也能记住别人,终归是件幸事。
小平带着那把旧伞,刚开始时,早已习惯独行的他突然又不习惯起来。伞里将过去遗忘得只剩下执念的女子,仿若数十年前刚降生时,对这世界有着不尽的好奇与问题,小平有时会因陷于过去常年沉默的习惯中而未能将问题听进去,倒被她多次取笑,弄得自己颇为尴尬。
有赖于小平将她记住,她的魂体比初见时凝实了许多,小平也时常助她记住旅途里那些她觉得有趣的事物,如此能让她的魂体越发凝实。
过去的既然已经遗忘,不如将崭新的现在铭记,在下一个将来里将之化为过去,化为自己存在过的证据,也许这就是世间生灵往复转世的意义。
只有两个人的旅途,虽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指代,但小平仍为伞里的女子取了个新名字——玄玉。
在生命新生时,长辈们常将自己第一眼留意的事物化为新生命专属的名字,这是凡人历来取名的习惯。“玄”是初见时她衣裳的颜色,“玉”与“雨”同音,不知为何,在想到雨的那一瞬间,小平自然而然地将“雨”改为了“玉”,由此便得了“玄玉”这个名字。
告知玄玉她的新名字时,她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欢喜,用她的话说,这个名字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与亲切,小平只当她是欢喜过了头。
人世间的许多事物常常生得相似乃至相同。漫长的岁月里,小平从最初的新奇到后来的习惯再到如今的漠然,早已见怪不怪,唯有玄玉对这一切始终充满好奇与疑问,即使一些事物她已见过不止一次——从成为游魂的那一天起,遗忘就注定是她归于虚无前无力摆脱的宿命。
小平虽能帮她记住新的事物,对这天定的宿命却无能为力,在她的记忆里,一直铭刻的除了赖以继续存在的执念,就只剩下小平的身影。
比起以往一个人的寻觅旅途,如今身旁带着一个执念不散的游魂,小平的脚程不免迟缓了些。或许是上天出于对逝者的怜悯,亡魂对自身执念的所在总有种难以言明的感应,虽然微弱,犹堪比茫茫黑夜里闪烁着的一点荧光,让亡魂知道如何前行。有赖于此,小平的步履虽缓,好在有大致的方向,想来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事实上只过去十几年,小平便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处荒凉了数十年的战场,四野风吹草折,杳无人烟,唯有荒坟连连,相伴对月。
当玄玉在一座无名坟前伫立时,小平轻轻移开了土层。土层之下,那个沉眠了数十年的亡者早已化为白骨,与之相伴的除了悠悠长天,就只有胸骨间一块不过一寸见方的玉饰,玉呈玄色。
玄玉轻抚着玉饰,目光久久停驻在白骨面部,怔怔出神,似是想要努力拼凑出那张本应很熟悉的容颜,只是任魂中残存的些许记忆翻腾,仍旧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一丝痕迹,徒惹眉间凄苦紧锁,魂体飘摇不稳,仿若将要散去。
小平轻拍玄玉肩头,帮她稳住魂体。玄玉回头望着小平,神色中带着求助:
“先生……”
小平一指点在白骨额间,随即周遭一切仿若岁月倒流,重回到战事消停的那一日。
那一日,荒坟四起,无人留名。一日之后,坟中亡魂离体,聚在一处大哭一场后,相互作别。玄玉身旁的那具骸骨,生前样貌清瘦,举止颇为有度,倒像是位清贫读书人。在和其他亡魂作别后,他只瞧了自己的孤坟一眼,便朝着远方而去。那个方向,正是当年玄玉所在的小村的方向。
男子的亡魂回到小村时,那里还一切安好,艳阳高照,庄稼虽未熟,长势却很不错。当他找到玄玉时,玄玉正在河边撑伞远眺着他来时的方向,于是他也走到伞下,与玄玉并肩而立。玄玉眺望远方时,他在凝望玄玉的脸庞。
直到数日之后,幽冥来召,男子在玄玉耳旁留下一句无人可闻的轻语后,就此投入幽冥,转世而去。
荒坟旁,一切过往如烟散去。
追溯之术,虽能再现亡者重归轮回前的一小段痕迹,却只得其形,不闻其声。
“先生,你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玄玉的视线重回白骨身上,嘴角含笑,笑容凄苦。
“来生寻你。”
来生啊,对凡人而言终究太过遥远,太过缥缈。
“但他现在就算找到了也看不见记不得我了,对吗?”玄玉的魂体越发淡了。
“你可以去找他。”
“那也一样啊,何况这也要麻烦先生,但先生不也有自己要寻的人么?”
“先生在这世间寻了多久了?”
小平沉默。
寻了多久?他从未细算过,如今回想,快有千年了吧。
“应该很久了吧?久到我们凡人根本无法理解。连先生寻了这么久都没寻到,更何况如今我执念将散,再不能有所感应了,我也不愿再劳烦先生了。”
她将手中的旧伞合上,放在白骨身旁,把那块玉饰拾起后,又轻柔地、一捧一捧地将泥土重新洒落在白骨身上。
“反正我也不能再转世,这样就算解下彼此的束缚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只希望他今生确实没有傻愣愣地寻过我吧,就算寻过,从现在起也不需要了。”
小平静静地看着玄玉动作,听她说着,她的语调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压抑。她的身边有点点晶莹飞舞,然后又暗淡下去,归于虚无。
魂无泪,唯以魂灵作泪飞。
久久之后,荒坟再度堆起,而玄玉此时的魂体已然淡得只如一缕薄雾,淡到假若小平此时将与她相关的一切记忆抹除,那她绝对会立刻消散在天地之间。
“先生,我们走吧。”
“你想去哪儿?”
“哪里也不想去了,先生的大恩玄玉没法报答,只希望在消失之前,能陪先生再走一段路,为先生排遣一些无聊,这样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一丝微薄回报了。”
“那……走吧。”
一如当年在小村大河旁,小平伸出了手,玄玉笑着,一晃身寄附在玉饰中,任玉饰落在小平掌心。
“先生要寻的人,好像是先生最好的朋友吧?”
“嗯。”
“玄玉算是先生的朋友吗?”
“是。”
“那先生觉得玄玉像你的那位朋友吗?或者,玄玉说不定就是她的转世哦!”
“像,却不是。”
“那真是可惜啊!”
茫茫天涯路,而今又重归旧途。
上一文《杳杳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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