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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那个在我眼里一直是青葱少年的他,已被岁月成长为了一个可爱的老头。
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在路上玩耍,你开着你那辆有活干的时候就出毛病,没活干就跑的賊欢快的大卡车路过,小伙伴大声拉我喊到,你看,那是你爸!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冲小伙伴嚷道,车开那么快,你怎么懂是我爸。小伙伴坏笑着大声说,因为我看到了他的门牙,和你一样的啃西瓜皮门牙。
呵!西瓜皮门牙,我或许是我和他唯一像的地方吧!
好吧!虽然我很不喜欢我的龅牙,我的西瓜皮门牙,可我一直没去纠正。我知道,我的内心是喜欢它的,因为它是我唯一唯一像他的地方。但就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我向另一个我炫耀了。
一直想写妈妈,可妈妈的沉重让我迟迟没下笔,于是认为写他,应该是欢快的,可写到这里,我的喉咙是哽咽的。
记事的时候,偶尔听到妈妈和别人闲聊,说生我的时候,他在外地跑车,她通过别人向她报信,报信的人说他一听到又是一个女儿,摇了下头,叹了口气,然后丢下了句,不回去了。
这一摇头,这一叹息,这一句不回去了,我耗尽了我人生的三十年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对于他的记忆是从一颗手榴弹的故事开始的。关于年少的她,我听到的唯一的故事,就是他参加扔手榴弹比赛得了第一名,也是读了几年书得过的唯一奖状。这是他给我们津津乐道讲得故事之一。
后来,因调皮不知道闯了什么祸,被爷爷拿棍子追打,奶奶替他挡了那顿打,然后没有多久,奶奶的背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再后来,他认识了我妈。他俩在80年代自由恋爱的故事传遍村里的角角落落。读小学刚认识字的我,在家里抽屉翻出的一个笔记本,看到了一句青春有力的情话。
故事正式开始了。
他们结婚的前几年,妈妈被姥姥姥爷宠的像公主一样,结婚了有孩子了却还不会做饭,而他这才开始外出打工赚钱,才知道要养家糊口。
第一次外出,是背着红薯拿着全家凑的钱,还有妈妈的希望,去北京做泥瓦匠。结果一上到房顶,他觉得恐高,做不了,于是自己跑去天安门留了影,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次外出,是揣着妈妈和三个孩子的希望,去驻马店跟着师傅去学开大货车。学了一个月,瞒着师傅,自己开车上路,结果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货车翻车了。这是他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二。
从此,他就靠着这门技艺混天涯。从此,我们家多了一辆有脾气的大货车。
一开始是跑长途拉货,我从他和妈妈零零碎碎的聊天中知道了几次被劫车的惊险片段,他吃了几次亏,才慢慢懂得把钱藏在哪里不会被发现。
后来又开始倒腾一些煤回来在家里的院子里售卖,我们也被村里的人称为“卖煤家的孩儿”。
这时的记忆全是他手里的扳手。儿时的我们,被他吼去做什么事,或者是给他搭把手,如果做得不好,他手里的扳手就直接敲在了我们的背上。那时的他是暴跳如雷的,我们是惊恐的。
那辆有脾气的大货车,脾气也越来越大,有活干的时候就出故障,没活干的时候跑的飞快。于是1993年左右,爸爸把它卖掉了。我现在还记得,那辆大货车从家里轰隆隆开出去的场景。
大货车卖掉了,我们却欠了一屁股的债。因为买车的钱是借的,加上跑车根本没赚什么钱,卖的时候又没卖的什么好价钱。
大货车卖掉之后,他又开始给别人跑长途。1995年的大年三十,妈妈刚煮好了饺子,还没端上桌,就听到邻居急促敲门声,带来了一个噩耗,他在外地出车祸了。那夜的饺子一动没动的躺在锅里。
大年初二,妈妈匆匆赶去事发地,然后陪他在外地治疗了一个月,万幸的是腿保住了。然后膝盖那里多了很多道伤疤,一直到现在无论夏天有多炎热,他都坚持穿长裤。记得那天,他从外地出院回家,下车的时候是被抬回来的,我当时看见他躺在那里,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簇拥的亲戚开始挤满家里的角落,而这一切仿佛与我无关。
读小学的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去地里拔猪草,我拔了两大袋子,太重了没办法弄回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在路上遇到了骑单车的他,他把猪草放在前面,我坐在了后面。那是他第一次骑车载我,我坐在后面一动不敢动。后来,脚跟被搅进了车轮,我也没敢吭声,直到回到家喂完猪草,我才发现左脚的血迹。他看到后,丢了一句,你傻啊,不知道喊停下来啊。我的脚在钻心的痛,可我知道我的心是开心的。脚上的伤疤到现在还在,每次无意看到它,还能感觉到它在对我笑。
而后,家里一直是缺钱,借钱、还钱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9年,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日子。
2000年,我开始读高中。那一年,他36岁,我14岁。他通过妈妈远房亲戚的介绍,去了一家混凝土公司开搅拌车,而他终于可以养家糊口,家里的日子开始好起来。而他到现在一直在这家公司,公司的董事长每年年三十群发的慰问短信,足以让他津津乐道整个春节。
2002,高二那年文理分科,老师让我们回家和家长商量学文还是学理。我记得是蹲在门口吃晌午饭的时候,我跟他说老师让回来商量学文还是学理,他丢了一句,学文有什么出息,你看人家研究导弹的全是学理的。于是,我选择了学理科,开始了和物理数学抗争的日子。
至此,这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算是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交流。我一直觉得他是没心没肺的,或者用我妈经常骂的那句黑心肝来形容。因为他仿佛说什么话都不过脑子的,他随便一句话,把别人伤的遍体鳞伤,别人想去找他理论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忘了这回事儿。他好像是只有几秒钟记忆的人,而且只记住快乐的事情。
所以,我认为他是一个不会悲伤的人,甚至是个冷血的人,把岁月的沉重全推给了妈妈一个人。
而我也只记住了他挑走快乐之后只剩下悲伤的岁月。
日子在他嘻嘻哈哈中一天天溜走,2010年那个一直只给我讲文化大革命啃树皮的故事奶奶去世了。我在外地听到消息哭的稀里哗啦。而我没有看到他的悲伤。
2012年,小弟在湖南出了严重的车祸,我赶过去,看到了在医院走廊无助的他,微弱的灯光下,只有他手里的烟头在闪耀。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悲伤将我笼罩。我以为他会跟我讲诉命运的不公,而他却只跟我说了句去看看你弟弟吧。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逆流成河的悲伤。
2014年,妈妈被查出来患了癌症,是他第一个打电话通知的我,那一刻,我看到了夜晚下平静的大海的悲伤。
2017年,他53岁生日即将到来的前一个星期,他像个孩子似的打电话给我说:不要忘记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就给我买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颜色要灰色,不要误了生日。
我不知道命运要把我们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无穷无尽的悲伤,但我知道平静的悲伤下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原来,我从不曾读懂他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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