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洲背上的包袱只装了两件衣裳,住持将他送出寺门时,又偷偷给他塞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催促着他赶紧下山。
“长明拜别住持。”徐洲想着这事自己最后一次行佛家礼,心用得比往常拜佛祖还要诚。
然后他再没有回头,脚步匆忙地直奔山下去。
他在青石城的佛寺里待了六年,刚上山那会儿被大师兄剪得狗啃一般的头发,也长得及腰了。如今被布条一缠,就像村间苦读的学子一般,哪里看得出半分和尚的样。
斩断尘缘、一心向佛,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因此不会有几人主动来寺里苦修,侍奉佛祖一生。当年大师兄看到他时,恨不得省下斋戒焚香,直接操起剃刀就要为他剃度。
待他青丝落了一地,住持拦下了大师兄:“心若诚,其他都是虚妄罢了。施主心有牵挂,除尽这烦恼丝又有何用,先代发修行罢。”
晌午时他找了间粥铺坐下,要了一碗茶水,这才将住持塞给他的布团打开看看。
两个粗面馒头,他上山时穿的那件素衣,还有约莫半贯铜钱。
师傅果然有大智慧,早知他不是个诚心人,不削他的发,送他归红尘。
可师傅也盼着他能有一日真的醒悟吧,为他取法号长明,意同佛像前的长明灯。
他就着寡淡的茶水,将住持早饭省下的馒头吃下,然后在桌上丢了两个铜板,拎起行李,朝对面山头的道观去了。
二
观主法号玄玉,生得仙风道骨,见他投奔而来,多两句也不问,道袍一挥,座下的弟子就带着他去了后院。
领路的弟子自称元风,人长得敦厚,做事也有条不紊。从库房为他寻了件合身的长袍,又为他安排好房间,临走前还嘱咐,一会儿自有其他师兄来与他说观里的事情。
“元风师兄,不知藏书阁在何处?”徐洲问。
元风一只脚已踏出房门了,听见问话又将脚收了回来,转过身对着他:“书阁在后院莲花池旁,初入观要看的书架上便有,看完了再去寻罢。”
说完便再不多看他一眼,抬腿走了。
他被另一位师兄分去后山砍柴,修整山路,每日常累得腰酸背痛。但晚上休息时,总借着星点烛光看几页不知从藏书阁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古籍。
一日,他修了一上午的山路。午时,抬头见烈日当空,不想下山用饭,便寻了个阴凉处,一边吃剩下的早饭一边翻阅藏在怀中带来的书。
一位师兄从山下走来,手上提着个餐盒。见这刚来观不久的小子,居然这般好学。眼神一飘没留神脚下未平整的台阶,狠狠地摔了一跤,顿时脚踝就肿了起来。
徐洲在这月余常看见这位师兄午时都拎着个餐盒上山,不一会儿又下山。他知自己是个刚来不久的“外人”,也没敢向谁打探这位师兄到底每日送饭给谁吃。
他听见哀嚎,立马就跑过去将师兄扶到一旁坐下,本想着等师兄缓过痛就搀他回观里。结果师兄一把拉住他,让他先帮忙给山上的人送饭。
三
餐盒里的吃食打翻了一半,剩下的汤汤水水纠缠在一起,勉强能入口罢了。
师兄同他说不用走到山顶就能看见一个亮堂的山洞,别管里头的人,把吃食放在石桌上就出去,一会儿再进去把空碗拿出来就成。
他把饭菜摆在石桌上,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山洞中除一张石桌,还有一堆黄色的枯草。洞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突然草堆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待他转眼望去又什么都没发现。
他偷偷躲在洞门口的石头后,只见没一会儿,一个人就从稻草堆里钻出来,拿起石桌上的饭菜就开始狼吞虎咽。
那人看上去与他一般大,只是面黄肌瘦的,走几步路像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他脚步轻缓地想要靠近一些,见少年没什么反应,便放开步子,把山洞里腐烂的杂草都清了出去,又装了些干燥的沙土,覆了湿臭的脏泥。
“你是新来的?”少年开口问。
“是,来了满一月了,之前给你送饭的师兄上山时扭了脚。”
他还想问问少年为何会住在这儿,可看他吃完饭就再没开口的意思,就赶紧把碗筷收了下山去。
四
“他放跑了贼人,师傅给他下了禁制。”崴了脚的师兄就给他说了这么一句。
这几日都是他上山送的饭,每次少年用饭时他也不出山洞,就在一旁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清扫的,要看上去还干净,就坐在少年对面看书。
“你为何还不下山?”少年问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
看书忘了时辰了,不过好在没过午休。
他急忙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少年叫住了他。
“要不再坐一会儿罢,”少年说:“你看的什么书?”
徐洲道:“书架上随便摸的一本,打发时间的。”
又沉寂了许久,徐洲才轻声地问:“那贼人偷了什么东西,师傅要把你关在这里这么久?”
“一枚丹药罢了,用来提升修为的。”
“那丹药可是十分名贵?”
“不名贵,寻常弟子学个三五年也能炼出。”
“那师傅为何要关你这样久?还只许你一天只吃一顿饭。”
少年沉默了,像是陷入了沉思。
徐渊下山时认真想了想。
贼人偷了丹药,要行刺有许多高手保护的富家公子,可他行刺是因为公子羞辱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但贼人没有成功,观里的人给官府报了信,结果贼人还没动手便被捕快杀了。
那位号元启的少年有一次下山,正撞见贼人哭着搂住死去的爱人,公子的手下站在一旁朝他们吐了口唾沫。
然后当晚元启就放跑了那个偷药的贼人。
五
徐洲将古籍撕下一页藏在怀中,将书放回了藏书阁。
师兄的腿好利索了,山路也修好了,也不用他再送饭了,每日只需清扫观内,偶尔还会被叫去听道长讲课。
师傅仍未搭理过他,甚至他来了这般久都不曾赐他法号。
横竖他也不在意,想着再在这儿多待几日也无妨,便又上山了,想和元启说上几句话。
元启总不愿多开口,他也不是个啰嗦的人,有什么要说的简单几句便明了了。
“那贼人还未杀人,官府凭什么就要追杀他?”
“因为他将要杀人,”元启说:“若不杀他,他就要杀别人。”
“我思索多日,仍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你可以在他动手杀人前拦下,也可以等他杀了人之后处决,可他甚至还没吞下丹药,就被杀了。你也觉得官府……和那公子,做的没错?”
“何为对错?师傅要罚我,他便是对,我便是错;官府要杀人,他们便是对,被杀之人,便是错。”
徐洲还是不明白。
“那那公子呢?他总是错了罢?”
“是,他被罚银二十两,还要出那女子的丧葬费。”
徐洲双目紧盯着元启,瞳孔中红光流动。
“若你是那男子,你该如何?”
“窃药,杀人。”
六
青石城虽只是个小城,但它却无人不知,只因青石城背后那块巨大的青石,是阻隔人魔两界的大门。
佛道两家一直守护着这里,世间其他地方被抓的魔,都会被送到这里。届时青石大门会打开,魔会被打入魔界,永世不得重返人界。
每次青石门被打开,围观的众人都能一瞥魔界的样子。有些人说看到一篇荒芜,飞沙走石,无半点活物;有人说看到群魔乱舞,茹毛饮血;还有人说看到和人一般无二的魔,抱在一起落泪。
城中早已传遍了贼人和公子的事,街头巷尾的小贩一边卖货一边交头接耳,说那贼人贪图美色,被公子揭穿真面目后怒火中烧,居然去道观偷药。好在官府的捕头趁贼人没吃下药就把他杀了,不然他就要用魔功屠了整个青石城。
还有人说他看见贼人头生双角,利爪獠牙,简直就和他从青石门后看到的魔一般无二。逃亡的那日晚上他飞檐走壁,吓坏了城中不少的孩童。
大家顿时都携家带口地攀上山头,一路往佛寺,一路往道观,要求各路神仙保佑。漫天的神佛皆看着,说不定会告诫他们如何消灾避祸,保佑这一方水土平安。
七
“你是魔。”元启说:“可我在你身上却感受不到魔气。”
“我本就是个小魔,魔气淡得很,所以才能伪装成人从魔界溜出来。”
“魔界是个什么样子,你能与我说说吗?”
“和书中说的一样,”徐洲站起身,在山洞中逡巡:“就和你这一样。魔界就像牢笼,只能在一块小地方生存,还没有人送来饭食,吃穿都得自己动手。当然,若是足够强大,也可以烧杀抢掠。”
他要做的事都已做完了,离开时,顺手解了元启身上的禁制。
“你可以偷偷溜出去透透气,像我一样。”
眨眼的功夫,元启就见不着他半点踪迹了。
他走出山洞,抬头瞧了眼天上的太阳,只觉得刺眼得很,便又重新卧回干燥的草堆上。
那只魔,以后他还会再见。
他这么觉得。
八
青石门开。
无数看客又远远地聚在青石前,看佛道两家的高手将“抓住”的魔送去魔界。
其实这只魔是自投罗网的,抓的人只是递上绳子,不过也勉强算是抓住罢。
青石背后,一眼望去站满了魔。有的魔满身血腥,有的却也一身素净。吵闹的与安静的,舞动的与站定的……横竖是能来的都来了,哪怕携家带口。
徐洲乖乖走过青石门,又转身向住持和玄玉道长鞠了个躬。
一踏进魔界,身上绑着的绳子就再没了法力支撑,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青石门缓缓关上,徐洲掏出了怀中的那页纸。
“简单得很,撑住门不让它关上就行了,脱光了走过去。只是进了人界能不能活下去就不知道了,撑门的也可能会死。”
“我自是对咱们魔界喜欢得紧,你们要过的话,趁现在门还没关上,我可以帮忙撑上一撑。”
青石背后的群魔立刻吼声冲天,吓坏了门前的看客们。
徐洲将手指插入门缝,硬生生将几乎要关紧的门给扒开,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门前的护卫者们立马慌了神,来看热闹的也不知该怎么办,胆小的都赶紧逃了,剩下些心中有大义的,捡起脚边的石头,怎么着也要为人类的生死存亡出一把力。
狰狞的魔刚跨过青石门,佛光普照,顿时将他们化为了齑粉;血腥的魔被道士施了咒,倏忽间就成了脓血;老得拄拐的魔护住身下的小魔,被看客的石头砸地头破血流,小魔们在他们的身下哭泣……
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魔想要进入人界,摆脱如同被囚禁的命运,但也有不少的魔仍站在原地,或阻止亲近的往前冲,或冷眼看着。
九
官府、佛寺、道观,还有更多心怀人间的英雄,只要能战斗的,都在向这里涌来。那些藏在屋舍里的,无不在祈祷神佛降世,广救世人。
徐洲的背脊快要被巨石击碎了,可身后还有无数的魔望着他,想要通过那条狭窄的门缝。远远望去,他就像一盏长明灯,为魔们指引光明的前途。
一个小道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的师傅瞧见了他,可却分不出身去把他重新关回山洞。
元启一脚踢上青石,回身用背脊顶住,又转眼望向口角流血的徐洲。
“我在山洞也是无聊,横竖都是被关,我以为你会约我去魔界走走。”
徐洲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想帮瘦弱的道士多分摊一些。
“魔界……可难找到人给你送饭,你……可要自己多动手了……”
“平日里你在观里干的活,我可也都干过。”
青石门大开,越来越多的魔一拥而出。直到最后一只想要去人界的魔踏过青石门,两人才放松身子,返回魔界。
青石将夕阳的光璀璨到四处,五彩斑斓的光辉中,没几只魔能逃过围杀,就算逃过了,余生也只能在追捕和被攻击中度过。
石门合上,最后一丝光辉被截断,魔界陷入了熟悉的黑暗。
十
道士把家安在徐洲隔壁。
其实他是刚好被困在那儿的。不过也好,平日里也有个人,不是,有个魔说说话。
“你还想回人界吗?”徐渊问他。
“我小时候被师傅带回道观,师兄们为我洗了好几年的衣,夜里冷了会给我盖好被子,我做错了事,他们也瞒着师傅轻罚我……后来我做了师兄,也学着他们对我的师弟。”
“我自是想回去的,可以前我出了道观,就再也没了容身之处,如今我若回去,怕是道观也容不下我。”
“我初见你时觉得你是个冷漠性子,这才发现也是个话多的。”徐洲笑道。
“只是与你便多说两句。”
“我们总有一天能回去的,”徐洲沉声:“我喜欢人界的阳光和风雨,想念待我与常人一般的住持。”
“人界的好东西太多了,我想回去。”
“但我要等青石门塌,恶魔亡尽。”
“好,那我与你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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