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新日
秧小麦是家乡的哩语,是俺娘挂在嘴上的一句语。好多年之后,我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它是父亲入秋后最庄严、最神圣的一件事。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无数次地被父亲从梦乡揪起来,他和娘到北坡种麦子,而我则要睡眼朦胧地起来淗米,做早饭。
时常,我都是极不情愿地从温暖地被窝里钻出来,生火做饭。也极愤怒自已早出生了几年,不能像弟弟妹妹们那样能安稳地睡到大天亮,而我则要一把把地把柴禾塞进灶堂,直到稀饭开锅的那一刻……
连桂和燕林也和我一样会起得很早,守着一盏豆油灯等待天亮,黎明前黑暗总是漫长的,除了红红的灶堂,我们总是陷入到黑暗之中,厨房里的一切似乎都很安静,它们都在沉睡,也不关乎我们的存在,倒是墙角的大水缸成天干津津的样子,很是有趣。
那些日子,定会是娘扛着锄头,牵着牛走在前头,父亲扛着耙,耙上一头放着化肥,一头放着小麦种子,走在后头。他们很快就被夜幕淹没。之后,我便会等他们凄婉悠扬的呟牛调,那一刻,我知道,他们的劳作真正开始了。
我深深知道,庄稼人的心中满满的,只有庄稼,庄稼是他们的生命和希望。播种、除草、施肥、收割都是神圣的,带着崇敬和感恩,带着汗水和喜悦。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三乡五里最老练的庄稼把式,他对庄稼总是拿出贴心贴肺的热爱,几十年痴心不变,把整个世界都给了庄稼,让庄稼在心中生出七彩来。
麦种是父亲亲手培育的,扬场的时候,上扬头那些颗粒饱满的麦粒总会被他视如珍宝,早早地灌进麦包,那种小心奕奕的样子,像是在呵护一位婴儿,生怕惊忧了它们的睡梦。
翻地更是仔细,我们家里的田地总是比別人家多翻一道,父亲也总是固执地认为土地乃万物之源,好的土地才能长出好的庄稼。当别人收完麦子躲在荫凉处沉浸在丰收喜悦之中时,他却顶着烈日提前犁麦茬遍地的农田,还会乘湿抓紧时间耙平。夏天的日头大,不大功夫土地就会干结,也耙不碎,既便是角角落落都不会放过。我们家耙过的田里都生出草来了,别家的麦田依然还是麦茬朝上,一片狼籍,那种不堪,让人心烦。
秧小麦是乡村最大的农事,父亲会投入他一年中最大的感情。农家肥是他一车车拉进去的,一锨锨洒开的,那么匀,就像平均平配的。化肥、磷肥和钾肥都要准确计算,不多也不少,多了,麦子会长倒;少了,麦子长不起来。
深秋的田野有些寒,他要乘着晨露把麦子酒进去,然后耙平,就需要早起,天不亮就下地。都说男耕女织,在我们家却总是无法体现这一点,按娘的说法,父亲秧小麦万万离不开她,牵牛、挖田角,打沟都离不开娘,我们总说父亲,麦子有娘的味道,温柔、绵软,内心洁白。父亲也会默认我们的说法,他会淡然地一笑了之,那份爱,心里、眼里都有。
村子里的人最佩服父亲秧小麦的那份仔细,没有用线牵,但麦田沟起得笔直,宽窄一致,既好看又实用。父亲的眼睛就是线,只要他随便在村子一转,不用问,就可知道哪一块麦地是我们家的,曾经好多次县乡检查,父亲的麦地都是作为样板展示的。
连桂和燕林总爱说,我终于知道你们家的麦子为什么长势那么好了,我说,我不知道啊!他们就嘲笑我笨,直到我长大成人,我才理解他们话里含义。原来,秧小麦不仅是一个人的事,我们小孩也是中了大用的。
一年一年,秧小麦会周而复始地轮回,而在黎明中劳作的父母会和悠远的咳牛调一起,随着晨雾慢慢萦绕心头,总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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