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暮景,他终于老去。
夕阳下他如雕塑一般静坐着,身边的茶像天气,已无温度。天空在渐渐逼近的暮色之中暗淡下去。
回家后我连续三晚失眠,因为他的鼾声彻夜不绝于耳。沉沉的鼾声从童年幼时响到现在,悠长而雄厚。三番五次的生病住院,他已经憔悴的禁不起折腾。
安静的夜里看了《孤城》,平铺直叙的话语却叫人思绪起伏。“老人就像小小的草,太弱势了...人都是这样,一辈送一辈。人都会老的。”人都会老的,他也已然老去,像秋日的草终会枯萎,像冬日的阳终会坠落,像幼时的老屋终会成为底片。
幽怨苍凉的丧乐盘旋在老村的上空,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与大地黄土融为一体,剩下的也蜷缩在暗淡的夕阳下,眼神安静而淡漠,像是沉默不语的老树,只是将根一个劲地扎向土地更深处。村里的老人他们大多一生囿于一地,脚步没有踏出屋前大山,视线没有越过村头的墙堡,规规矩矩的人生,就如日升日落,草青草黄。
——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生的一部分。我知道历经世事的他对于生死已经坦然自若波澜不惊,就像一杯茶的镇定,没有酒那般烈,没有水那般淡,却苦涩中有余味,平凡中有清香。
就像坐在夕阳下做了一个白日梦,几十年的光景倏然而逝。十九岁离家到青海参军三年,回家后赶上大跃进,带领全村的年轻人去修滔河三年,继而是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在小公社里做一把手时文革风暴席卷而来,他被诬陷遭到批斗,后获清白在公社改组中任要职。为公他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家里却捉襟见肘家徒四壁,加上天灾人祸,一个家摇摇欲坠。
他曾经年轻过,骑过高头大马,背过长枪,搞过群众运动,黑夜追剿过土匪,护送过陈毅元帅进青海,并获得嘉奖胸章,一年不落地上交着党费,在村子里威望甚高。倔强的性格像头老黄牛,一辈子不服输不求人,可是最后还是要躺在病床上,放任各种药水的侵蚀,和死亡分享每一分钟。神志清楚时将头执拗地偏在一侧沉默不语,神志模糊时便像个孩子不由自主的失声痛哭。
他终于老去,没有几个人还能想起他在村里的劳苦功高,没有几个人还能谈起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他静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是自言自语着,今年儿女们太忙了都不回家,然后蹒跚着挪回屋里早早睡下。
林语堂说过,我们不过是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人之于世,不过沧海之一粟,旧人渐远意兴阑珊,唯有各安天命,努力挣扎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赶路。”这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墓志铭。
没有谁能匹敌这咄咄逼人的岁月和现实,没有谁能躲得过两抔黄土一高岗的宿命。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尽心尽孝厚养薄葬,这是我们能给与老人们最欣慰的回报。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才是莫大的悲哀。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岁月的长河或百转千折细流涓涓,或奔腾不止汹涌澎湃。我们不过是人世间的过客,徒留下生存的痕迹而已,百年之后,挫骨扬灰荡然无存,唯有清誉可以做到长存于世巍峨不倒。
最近老做不吉利的梦,眼前浮现着他的身影眼神。最近的天气阴雨绵绵,我又想起他那因为年轻时候过度劳作落下的腿疾,记起幼时每逢雨天他因此而疼痛难忍夜不成寐。想起某一期的《读者》首卷语上面的一句话,“老人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有一次他用拐杖恶狠狠的轻敲着我的背说,他死后入棺的时候叫我切记把柜子里的牙齿放到他嘴里。
还有一次他说他死后那套书就给我了,那是大伯送给他的一套装帧豪华的《菜根谭》,他老眼昏花早已将书束之高阁。我记得清清楚楚。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幼时他在家门前栽下的小树苗,如今已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爷爷的18岁
网友评论
年也夹杂着尘土气和疲倦的事物一起被翻滚而去。
这是好的,喜悦的,又是使人唏嘘感怀的,想找个人说说一番肺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