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了城,方小怀便清楚感觉到身后跟了一个人。离了官道,一路行至乡间小路,那人始终如影随形。方小怀心下惴惴,几次鼓气猛地回头一望,身后空荡荡的人影也无,定了定神,四野空寥寥地,惟见风动荒草,沟壑纵横,倒惊得虚汗出了一身。
再行二里,有燕子林,林木参天,郁郁葱葱直绵延数里,林道曲折迂回。方小怀盘算着于林内如何甩开那人。岂料甫一入林,一物竟忽地贴到背上,方小怀脊背猛地一凉,吓得回头四下扫视,犹是空无一人,被跟踪的感觉却一瞬消逝,身上丝丝地冒冷气,始知一路尾随的竟不是人,是鬼。一念及此,反感安定,仍是大步地前行。
那鬼也大胆起来,上下其行,尽于他头顶盘旋飘忽,带起阴风阵阵。方小怀开始犹视作不闻,禁不住心中怪乱,慌了神,脚下愈走愈快,突地大跑起来,瞪着眼,呼呼地喘粗气,失去目的地狂奔。那鬼赫然笑出了声,突地戾叫一声。方小怀心中一冷,两腿恍如浇铁,生生定在当地,眼瞧见一团湿淋淋的黑雾,飘闪至身前,一动不动,仿佛在凝视嘲弄自己。正是那鬼。半晌,突听他开口道:“把怀里的酒拿出来。”语气淡淡的,嗓音沙哑。
方小怀如中了咒语,臂不由身使,已探手入怀,掏出贴身的一竹筒子酒,扔在地上。那鬼似乎猛嗅了一口,一团黑气簌簌地打激灵,倏地黑气聚拢,化作一缕浓烟,钻到竹筒里去了。
一时竹筒内传来类似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继而噫气声、喟叹声,响之不绝。方小怀这时全忘记了害怕,想象中的鬼的狰狞阴邪,形容可怖荡然无存,一颗心虽仍扑通通地跳着,但眼前的分明的一个酒鬼,心下竟大感亲切。正胡思乱想,那鬼已自竹筒内钻出,复打了一个酒嗝,问道:“你为什么杀绿竹?”
宛如晴天霹雳,方小怀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眼中一阵阴毒泛出,望向那鬼。那鬼哂然道:“莫不是你要将我灭口?”方小怀顿时气馁下来,苦笑道:“有此心却无此力。”
那鬼笑道:“倒坦白。你倒说说,你为何杀绿竹?”方小怀眼中厉芒一闪,死死盯住那鬼,才愤愤道:“她背叛了我。”那鬼奇道:“怎会?绿竹从未与你有过纠葛,何来背叛一说?退一步来说,即便你俩人真在一起,绿竹人端庄娴淑,也断然不会!”
方小怀道:“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我与绿竹的事?”那鬼笑起来:“实不瞒你,阴间一小小差人。刚刚引渡绿竹去了阴间,一路送至望乡台,听她讲了一些你们的事。”方小怀怒道:“她倒有面目讲这些!”那鬼道:“你嗔念何深矣。俗话说人死为大,什么仇也该一了百了。心念太窄,也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可知你往她脸上扎了一百一十三个钉眼,在阴间幻作了什么?”方小怀道:“什么?”
那鬼一字一顿道:“麻脸。”方小怀复问道:“什么。”那鬼道:“一个钉眼便是一粒麻子,绿竹此时脸上遍布了一百一十三颗麻子,面目全无。”方小怀哈哈笑起来,笑岔了气道:“差爷你快放开我,我这就去将绿竹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人杀了,一起到了阴间,看他可还要她……”那鬼骂道:“你有些疯了!你枉伤人命,还执迷不悔,我此行便是来索你性命。”
方小怀笑止不住,道:“可以,等我取了那人性命。”那鬼愤愤起来,怒道:“你先跟我走吧!”言毕猛地朝他扑去。
方小怀眼前一黑,倏忽转作灰蒙蒙的一片,身心浑噩起来,头顶上却仿佛开了一个洞,丝丝地灌进凉风,清醒着。一时,猛地感觉自己竟自凉风起出钻出,说不尽的轻盈畅快。“走吧。”耳边突听那鬼阴恻恻地道。一下睁开眼,方小怀环目四顾,眼前伫立着一人,驴头人身,痨死鬼一般瘦弱,光溜着身子,下部却也属于驴,雄伟崇耸,眼神灼灼正盯着自己,正是那鬼;地上躺着一人,衣衫褴褛,脸气颓丧,正是自己,不由笑道:“我这是死了吧?”
那鬼道:“好了,尘间的事先放一放,跟我来吧。”方小怀苦笑道:“如今我能不放下吗?”那鬼闻言,笑了一笑,倏地转身跃起,飞掠出了丈余远。方小怀见他一下飞去,一惊便待要呼唤,身体竟不自主地跟着被带飞了向前掠去,那鬼回头招手时,自己赫然已经来在他身侧,呆了一呆,随即喜道:“原来鬼跑的如此之快。怪道刚才怎样都逃不脱你。”
那鬼哂道:“只是脱去了肉身的缘故。”方小怀又一跃,轻飘飘地升落在身侧一株高耸的松树枝杪上,眼界登时开阔,只见碧天琼宇,阴云蔽日,周遭群山连亘,环抱中的燕子林,仿如浩浩绿海蓝波绵延展开来,一时山风吹过,蓝波绽开,万千绿杪摆动不已,自己独处一枝,亦随着回复往来,有若无物,不禁叹道:“如此奇妙!”
那鬼笑喊道:“大惊小怪。不过你还是先下来,可知你现在就是一团气,山风过体你便一点点消弱,到时魂飞魄散了,我可不好交差。”方小怀闻言低头觑着那鬼,笑道:“哈,不下,有本事的上来抓我呀。”说着一跃。那鬼一惊,心道:“不好,想逃。”身形一动,已闪至方小怀身前,一把抓住了他,却见方小怀一动也未曾动,正笑嘻嘻望着他。原来他适才只是虚晃一枪,捉弄那鬼。那鬼明白过来,气极了,抬手用力一挥,将方小怀掷落在地。方小怀但觉触地时的响动仍是轻飘飘的,却疼的身体散开一般,不禁呻吟作一团,那鬼随着飘落下来,俯身盯着他,笑道:“可还捉弄与我?”方小怀哆嗦嗦道:“再也不敢了。”那鬼上去便是一脚,道:“起来。”方小怀痛的复又呻吟,挣扎着起来。
那鬼哈哈直笑,惊的树林内响起阵阵枭鸣,正欢喜时,却见方小怀正怔怔地望着自己身后,不由止住了笑,方欲回头,方小怀突地一脸惊恐,扑向他叫道:“小心!”
又听一声枭叫,那鬼一震,霍地地转过身子,怒目圆瞪,却见空荡荡的身后,林木错落,枯叶漫地,一呆下登时醒悟,唏嘘道:“完了 这小子逃了!”回转过身,果然不见了方小怀,不禁心中叹道:“这人果然心机深沉!想来那时他见我强大,无奈被杀。想逃的念头却从未断过。初为鬼时,有心逃跑,只担心我有甚约束他的法子,是以先假逃试探于我,见我紧张,便知鬼速迅捷,真跑起来,足以躲避我;然后拼着受刑,假意屈从,使我掉以轻心,放松了戒备,最后又做戏引我上当,趁我分心时逃走,当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绿竹还在望乡台等我,可惜不能捉到方小怀,不然定能快活一番。”想着叹气,低头看了看慢慢耸刺出的下部。
望乡台下,新死鬼的队伍里,绿竹正焦急的等着,眼瞧见一个个的新死鬼,上了台,百般眺望,恋恋着不舍,最后被鬼差踢下到台下流经的忘川河里,每响起“噗通”的一声响,心下便揪着疼了一次。她忽然怕起来,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站到台上,我会看到的是谁?我真的死了?他知道我死了吗,会难过吗,是不是如世人一般几天后便会将我忘记,另寻新欢?一股巨大的空寂感瞬时袭击了她,打得她溃不成军,差一点晕倒时,她被人群拥挤着推到了台上。一男一女两个形容可怖的鬼差正在那里侯着,男的驴面人身,女的人面蛇身,各持了一柄淬蓝钢叉。
她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了头,看向地面。忽地地面闪出耀眼白光。她忙探手遮挡双眼,却视线清楚起来,分明望见了一个人。她哭了,啜泣不已,抹了眼泪,眼前复看见了凶神恶煞的两个鬼差。她猛地扑倒在地,道:“我恳请两位一件事。”
两个鬼差似乎听腻了这样的话,齐步上前,拖拽了她,便要将她掷到河里。她大喊起来:“求两位一定把那人带下来给我——”两个鬼差一愣,止住了脚步,将她放开了,驴面人身的男差道:“倒是别致,常常的都是求着送回去,她倒要我们再拖下一个。”人面蛇身的女差妖冶地扭动起身子道:“怕是这小妮子心爱之人。”
她辩解道:“不是,他是我最恨之人。便是他害死了我。”驴头人身的差人问道:“报仇?”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驴头人身的鬼差道:“我们不会将人送上去,可确能把人带下来。况且那人将你害死,照律却也应该做他死刑,都是举手之劳。可这顺水人情我们不能白白给你,有条件。”
“什么条件?”她问。
人面蛇身的女差“咯咯”笑起来,娇媚道:“他想要你。”
她一惊,半天,咬牙答应道:“你定要将他带来此处,我亲眼见到才行。”说毕将那人形貌详细说与他。那驴面人身的差人听了道:“自然。等我消息。”说着下了台,一径去了。那人面蛇身的女差扭着蛇腰,探手抚摸她的麻脸,一边问道:“小妮子想不开,所谓人死一场空,什么怨放不下,为何不将心爱之人带下来玩耍,带一个仇人,有甚趣味。”
她一愣,忽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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