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洛阳的牡丹开得很艳。”
母亲在我耳边念叨着洛阳,我也闷声不语。
是很艳了,四五月的牡丹,应是极美的。
人们都说,最美不过人间四月天。留在心底的念想也该是美的了。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了祖父。
时光转眼而逝,祖父也已离世两年了。再念起祖父时也没了当初那份惊心的伤感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
祖父是个文人,他的房子里有很多书籍和字画。
祖父很喜欢读萧军的文,他说他是个灵性的人。祖父自己也写文,但是他从来不发表,他只留给自己。
他说,一个人孤僻久了,是不愿将心得分享给别人的。他说他的每句话,都只属于他自己。
后来我在祖父的书架里翻到了萧军的书,祖父在上面留了字。上面写着:这场苦行如同黑夜海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苦行。祖父称他的路是场苦行,他说萧军是个苦行者,他自己也是。
有很多的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一条路,这世上千万的人,千万种故事,没有哪一场故事离得了生死疲劳。
儿时的我不懂,祖父眼里的苦和劳。大一点的时候我也会写一些青涩感性的文,无非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祖父也会看我的文,他只说我握笔的手不够沉重。
他说一个年轻的人写出的文,总归带着润气,但他说那润气润久了,也是种良药。以前我不懂得文学于祖父的意义,他或许是个文人,却不是个称职的文人。他从不将自己的文章公诸于世,他是个自私的文人,他不愿自己的言语被冠上标签,他只想要两袖清风。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会去翻祖父的书,看到萧军写的文。可我骨子里却挚爱着萧红,我挚爱她一生的漂泊,她的文字散发着魔力,令人惊艳。可是祖父不愿我读她的文,他说,是苦难造就了她。她的文字是苦的。他愿我的文字充满灵气,充满敬畏。如萧红那般将自己活成文字,太烈焰。
我看了她的《生死场》,生已成谜,死而无憾,她似深海的鱼,伸手也抓不住。
祖父说,文人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他们裸露的灵魂。
裸露在你面前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决定怎样爱,怎样活。”
我曾在萧红的书里看到过这句话,我能感受到她字眼里的深情。后来我在祖父的日记里看到了这段动人的语录,以至于在祖父手中的笔杆上,我也能看到那片浩荡的世界。
后来的我大概就能懂得了祖父嘴里的苦和劳。也懂得了萧红眼中的生与死。
祖父这一生,就是一场精彩的文。同他们一样,都历尽风雨。祖父生于民国初期,眼见疮痍的江山,也目睹狂澜翻涌。
民国的风云,看上去汹涌澎湃,实则带着难以遏制的狼狈。祖父告诉我,不要因着乱世去写乱世,你写不出它的乱,也逃离不出这世。
人们总执着得期待着盛世,却在迎来盛世的那一刻啼笑皆非。那些嗔痴魍魅,只有乱世才肯包容它们。
我不如祖父看得透彻,眼外苍茫。也不知祖父嘴里的盛世如何,乱世又如何。我只知,这存于往事的光灼与晦暗,远不如祖父的一句安于现世更精修。
我写了很多的故事,同祖父一般,记于笔下,言于心中。祖父教会我的,是一个文人的骨气。那股傲气掩于胸腔,丢了那份骄傲,文字便失了魂魄,无枝可依。
所以我秉着着祖父的教诲,不敢丝毫懈怠。
祖父祖籍于洛阳,那千年古都,滋养了祖父虔诚的灵魂。
后来战乱频发,祖父随家人迁到了湖北,也从此告别了故乡。
祖父说,一个经历过历史淘练的人,才能清晰的明了这世上的黑白灰。
年岁在他心里,每一天都是刻骨铭心的。
“我不懂得时代的涛浪会翻新多久,我只懂得一个人理应活得骄傲。”——《黑白灰》
那是我第一次在祖父的文章里读懂一份骄傲,那是一个文人应有的矜贵。
成年后的第一个生日,我随家人回到了祖父的故居,洛阳老宅。听家人说,祖父年轻时喜欢听曲儿,常在茶楼里呆很久,祖母和祖父,就是那样相识的。
祖母有副好嗓子,家贫,曾在茶楼里卖过唱,后来就认识了祖父。至于细节,家人没有聊起过,祖父自己也从未谈及。
我只在祖父的《茶缘》里见过一句话,他说,“凡事总归有个开头,有个结尾,可我站在她面前,我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我的记忆里,对祖母的印象极其微弱。自我记事以来,记得最深的莫过于祖母身上的旗袍。那一色清的袍子在祖母的身上总能显出风韵。我虽然看不到年轻时那样端庄貌美的祖母,却可以从祖父视若珍宝的相册里,瞥见一点点风华。
在祖母的照片旁边,祖父留了一段话。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的经典段子,祖父说,那是祖母唱得最出色的曲子。
起承转合,步履优雅,活脱了一个杜丽娘。这样巧妙的姻缘,才适合祖父这般才情的人。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祖父写在《茶缘》结尾处一席话,乃民国婚书里的约誓。
那俊逸优雅的字迹,像是能开出火红的花,惹人浸腻。
而今我读出这段话才懂得了祖父的心意。
祖父是个真正入世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颗心投进了滚滚红尘,离世的时候心却依然滚烫。他的肉体或灵魂,都不曾坍塌。
一步两步千步万步,似点石成金的蜕变。祖父让它们在脚底发光,不论红尘磨难,他让自己活成了精彩绝伦的故事。
洛阳这地方,是祖父苦行的开始,祖父的第一篇文就是在这里记起。笔记本里留着祖父苍劲的字迹:
“我曾想过千百次的离别,却不如这般仓皇狼狈。我的面上没有尘,脚上却沾了土,我要看清楚身旁人的眉眼,或许人生就是从此而始。”
我不知祖父嘴里的身旁人是不是祖母,可我知他深爱着这故乡,也深爱着这沉睡的灵魂。
故乡之所以称作故乡,是因为将要远离,故成故。祖父从一开始就能猜出他一生的旅途不会是在洛阳,那潮起潮落的粉都又怎会随了他的性子去跌岩。
祖父说他这一生不曾留有遗憾,他有份真挚的爱情,有份平实的生活,有份高亢的灵魂,还有一颗无畏世事变改的心,是这颗心伴随他走过漫漫人生。
他用一生沉淀出来的文字,怎么也散发着光灼。
庭院花开如常,古木常青。
两年,这宅门依旧。高挂堂前的‘苦行’二字赫然醒目。我呆立在堂前静若寒蝉,被祖父这两个大字打回了原形。
我看着堂前的字,热泪盈眶。
以往每每谈及梦想,祖父总会带着遗憾的语气说,祖父那个年代,梦想对于人们来说就是种奢侈。那时候人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安生,梦想这一词,属于富贵的人。
我说祖父,您的愿望是什么?
我也闭口不谈那于老一辈来说奢侈的字眼。
祖父叼着烟袋,苍老的手摸着柜台里的书,那白纸黑字,在他手里绽放出生命。
与书为友,笔止人终。
我惊叹祖父的清伐和决绝。笔止人终,这是祖父一生的誓言。
我常常冥思苦想,自累不已。而祖父这八个字,如壶灌顶。
孜孜教诲,终生不忘。
祖父说,如果一个苦旅者尝出了苦的滋味,他才是一个真正的苦行者。
活得如同拾荒者,祖父告诉我那就是一个年轻人应有的姿态,世人遗落的,正是我们需要的。可是我在他们的身体里看到了他们珍藏的东西,不露于人前。他们也曾像个拾荒者一般,拾起他们认为宝贵的前人遗弃的东西。然而直到最后,他们仍是做了那芸芸众生。一瞥,一笑,皆是人间。
我开始懂得了灵魂与肉体的碰撞有多强硬。
慢慢我也做了祖父嘴里的苦行者。灵魂站在生的尽头,黑暗也拥簇成光明。
我庆幸我能在这场灵魂的追逐中拔节而出。我认清了世界的精彩,也差点迷失在人群之中。
没有祖父的一生,没有洛阳这宁静的宅门,我看不见跳跃的心脏。
如果我不是个苦旅者,一切纵然不同,但我这一生如若不去苦旅,我不知道除了灯红酒绿,嫣红姹紫,我的眼中还能有什么。所谓的不同,也只是一条千万人踏过的路,选过的人生。我宁愿做千万人眼中的不同,也不愿成千万人的眼。
我是个苦旅的人。不懂得锱铢必较,只懂得挪一步脚印便是修行。踏步若失踞,难免重头再来。
而我眼中的修行就是苦旅。
祖父临终之际给我留下一句话——不忘于心。
没有哪场轻松的盛世,处处皆如苦旅。
我在祖父的眼里看到了拾荒者的影子,拾荒拾荒,一如苦旅。
在洛阳的最后一日,我来到了祖父的陵墓前,我在这绵延的细雨里似看到了往日的斑驳与灿烂。
我站在冰冷的碑文前,细数亡灵的过去。
三千洛阳日,朝朝与暮暮。南方的雨,北方的云,一首荡气回肠的歌,似有千万人驻足。如果这条路注定是踽踽独行,我也甘愿赴步。
正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不忘于心。
萧红曾在《呼兰河传》里写道:
“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而我在故事的结尾也将写下这句话:
洛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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