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百态问苍天

作者: 易郁生 | 来源:发表于2023-05-30 12:02 被阅读0次

    他出生的第一天,医生就告诉老王,他是一个脑瘫儿。

    母亲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坐月子期间愣是不肯奶这孩子一口,更不提亲亲抱抱,无奈之下,老王只得求人四处寻找奶源,五十年前的中国,“奶”还是一个新鲜且稀缺的产品。

    终于熬过了“月子”,母亲冷不丁的消失在一个寂静得可怕的夜晚,消失在那个颓败残破的村落,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人间烟火的世界。

    父子俩受尽村里人的奚落、嘲讽、欺负、凌辱。

    八岁那年,由于一直没有学校愿意接收这样一个脑瘫儿,家长更不愿意让一个脑瘫儿成为自己孩子的同学,本就对学校充满好奇的他鬼使神差随着“学生流”涌入了校园,闯入了课堂,一瞬之间他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猴子引起了全班同学围观,看他说话龇牙咧嘴,摇头晃脑的样子,教室里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哭声,这样混乱的声音片刻之间引起了学校楼层保安的注意。

    “他妈的,这混进来个什么玩意儿……”本就身材魁梧的保安雄赳赳,气昂昂冲了进去,拨开人群,粗壮的手臂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望着眼前壮汉凶神恶煞的表情,一股莫名的恐惧席卷他的全身,这是他与父亲在村里再怎么受辱也未感受到的排斥,初入文明之地的小眼睛突然出现一缕前所未有的黯淡,他像一条断脊的狗被扔出校园,那一刻他恍然明白,此生他定不属于这里……

    十二岁那年,好心的亲戚给老王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并表示只要把他送走,交给社会交国家,那女人都愿意过门,趁着还能生抓紧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有个女人才有家不是?况且怎能指望一个脑瘫儿给自己养老送终。

    懦弱半生的老王破天荒“硬气”了一回,连连摆手,他生怕“媒人”误以为他是欲迎还拒的“三辞三让”,本就不善言辞的老王只能粗鲁的用掀板凳来下“逐客令”,掀板凳在农村是最大程度的表达不满。因此那唯一的“好心亲戚”再也没踏过老王家的门。

    那一天,那一幕,他全看在眼里……

    那天夜晚,天空的月亮灰蒙蒙的,天上的星星也黯淡了不少,只听到隔壁屋父亲翻来覆去把老破的床挤的吱吱呀呀,他蜷缩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在想——父亲是后悔今天拒绝亲戚的劝说了吗?!

    鸡鸣破晓,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被父亲从床上喊醒,脏兮兮的饭桌上破天荒多了两枚鸡蛋,那是平时他绝不敢奢想的食物,家里能卖钱的东西几乎不可能成为他的餐食,再看看堂屋里一大包收拾好的行囊,他心中一惊又是一酸,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口,默默地走到行囊旁边……

    “干什么?”

    父亲怒斥道。

    “赶紧吃了早饭,老子带你出去学门手艺,将来老子老了干不动了,还要靠你给老子养老耶!”

    突然,他笑了,眼睛却止不住的流眼泪,奇怪的是,今晨的眼泪居然是甜的……

    从早上走到了黄昏,看见了朝阳也窥见了月亮,终于走到一处小作坊,里里外外挂满了钥匙。父亲让他卸下行囊,站在原处等他。

    不一会儿,一个干巴老头儿出来,老王赶紧递上一包中华烟,脸上堆满了难得一见的笑意,打火机殷勤的点燃递到老头儿的嘴边儿,有来有往的谈了好一阵子,老头儿这才松了紧皱的眉头,老王赶紧招手示意儿子过来。

    “快、快、快……叫师父!”

    说着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儿上,扑通一声跪在了“师父”面前。

    “别别别,叫李叔儿,等老天爷赏这碗饭吃,再叫师父不迟。”

    “李……李……叔……”

    学徒的第一个月,老李没有教他任何专业技巧,只是一味的让他做些搬、抬的体力活儿以及打扫卫生,端茶倒水的琐碎活儿。他尽管心有疑惑,但仍然一丝不苟的干着,比起在村儿里遭人白眼,在这里起码可以有事可做,不被人骂游手好闲。

    老李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吃饭偶尔也不叫他,只等自己酒足饭饱,就着梅兰芳的《苏三起解》,挪屁股到老藤椅上呼呼大睡,这时他才谨小慎微,“轻移莲步”凑到桌前用手轻轻抓起残羹剩饭望嘴里塞,深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到“师父”,会换来一顿责骂,就这样小心谨慎有将就了一餐,丝毫不敢懈怠,连忙眼疾手快,干净利落收拾好餐桌,收盘子刷碗擦桌子,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哪里像一个笨笨拙拙的脑瘫儿!老李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捋捋胡子,暗暗的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如往常,又早早的起床,叠好被子,一个人轻手轻脚的打开门面,点好煤灶,烧好开水,给老李一家生火做饭。只听一声咳嗽,他连忙放下手中事务,连忙跑到里屋将痰盂放在老李脚下,“嘿嘿,李叔儿早”。

    话音刚落,他正准备退出里屋,转回厨房,老李突然叫住他,“以后不要叫李叔儿了,叫师父!”

    他本已麻溜飞快的脚像生根了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经惯了人情世故的他此刻却又呆若木鸡,老李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怒斥到:“怎地!让你叫一声师父还亏着你怎么着?”

    眼泪再一次顺着脸颊滚落到他的嘴里,这次的味道是“酸酸”的。

    “师父……”

    “诶!”

    那一年,他三十岁,老李病逝了,他继承了老李的手艺的之外,还娶了老李离过婚带俩娃的女儿,两口子在城南菜市口支了一个开锁配锁换锁的小摊儿,因为人殷勤本分,老实又颇懂人情世故!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

    老王甭提多高兴了,以为一辈子成不了家的儿子成家了,以为会饿死的儿子也能顿顿吃上肉了。

    他和妻子多次想要接老王进城里居住,老王都倔强的拒绝了,“你们俩还年轻,我也还能种地,你们小两口要养孩子,自己好好经营生意,将来在城里买了你们自己的房子,那个时候再来接爸爸……”

    他牢牢把爸爸的那句“将来在城里买了你们自己的房子,那个时候再来接爸爸……”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了,骨头上。

    三十五岁那年,老婆因为难产胎毁人亡,悲痛欲绝之中,父亲和两个继子又成为支撑他顽强活下去的希望。

    生活像一只庞大而不知其形的吸血鬼,贪婪的吮吸着他勤劳而不知疲倦的骨髓。终于两个继子都已长大成人,已经五十岁的他,在他生日那天,两个儿子靠着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几千块钱,愣是不由分说架着他进了一次高档酒店,看着丰盛的海鲜,五颜六色,他又心疼又感慨,心想: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吧!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挑苦命人。

    刚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他,突然接到村长的电话,老王在田里干活晕倒了。他着急忙慌的赶回乡村里,然后紧急送往医院。

    经过医生的诊断,老人身上已经癌细胞扩散,由肺部转移到淋巴,也就是说现在老人是肺癌转移到淋巴癌,治疗的意义不大,且价格昂贵。

    他咬了咬嘴唇,也没对象,“医生,要多少钱?”

    医生望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残疾男子,欲在劝说,“其实治疗的意义……”

    “医生,救我爸爸的命,多少钱……”

    铿锵有力,不容置疑的腔调;笃定刚毅,不容劝解的眼神。那是人生中历尽无数次深重苦难,冰火淬炼,每一次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初见黎明破晓,须臾之间又被一阵乌云席卷,愈发浓郁的黑暗遮掩天幕的无可奈何。他辛红的眼睛一颗一颗泪珠滚落进嘴里,这一次是“苦”的。

    “五十万!”

    “五十万……”

    生下来,他是一个脑瘫儿,“与众不同”是他的原罪,受尽屈辱,历经坎坷,他一生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甚至母亲都没有奶他一口。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如果母亲还在,他早已没有任何恨意,他只想她在世间的一端活得好好儿的,儿孙绕膝,享受天伦。十二岁学艺,三十岁出师,三十五丧偶,五十岁他用了二十年把两个继子带大成人,自己也终于攒够了一笔可以在县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五十万,而今天,全世界唯一没有嫌恶过、抛弃过他的爸爸躺在了医院里,刚好也要五十万……

    “你看,我多倒霉,你看,哈哈哈……老天爷像是知道我家有多少钱……他养我小,我养他老,天经地义。就算医不好,他去世了,他这一生也不怪我这个儿子无能!”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但请所有人记得,人间吹过一缕清风,奏过一曲哀婉,留下几行热泪:苦、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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