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乾
谨以此文祭我离世五年的母亲。
荷忆
据我曾经的物理老师讲,万物都有长度。时间也是长度,花蕾,也亦是长度,这是一个亘古无人能改变的客观真理。花开花又谢,人去人也离......还有五天,母亲就与世长辞了,恍惚间还有五天,母亲就离我整整五年了,就连窗台上的一小盆芦荟,也只是在我无限的挽留中肆意落叶。
呜呼,怎能叫人不落泪!相比前者,我其实更害怕这情感的长度。
我生在1983年北方的一个小镇,从记忆开始的时候算起,母亲陪伴过我的56年中就无一没有离开过花朵。不论是绣在枕头上的,还是开在春风里的,香气依然迷人,记忆犹新。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屋外大片大片的荷花,每逢夏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射入屋子起,淡淡的荷香就已经占据了整所房间,那是枕边母亲早起时还未消散的气息。
“阿乾快起来,整理了功课上学去!”
弟弟还在熟睡,鼾声均匀。我踢开他的小屁股蹦下床去,带着母亲精心准备好的饭食启程,推开门的一瞬间,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母亲背靠着我弄荷,但她仍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每当我站在门栏后的石阶上看她的时候,她便对我回眸一笑。塘间,昨夜的蛙声还在继续。
荷在北方是珍贵的植物。许多年前,母亲和父亲特地从南方买了种子,一锹一锹地在小屋的周围挖下池塘......于是我家成为了全镇唯一有荷的地方,远远看去,家家户户光秃秃的,就只有我家门口花团锦簇。
期间有一个黑点在荷中穿行,那一定是母亲在劳作。
疾步而行,三四里路的山林间再无荷香,心中便猛然腾起一种怀恋并想往回走的冲动。
午饭时打开饭盒,一种无法形容的清新瞬间弥漫,那便是母亲的味道。
母亲爱荷,却更爱我和弟弟,荷似母亲,我们是母亲的莲子。
母亲一直一直盼望我们有一天能走出小镇,去南方更为广阔的天地谋生。
然而世事如愿,感情,却往往未能以偿。
迎春
大约从弟弟上大学的那一年起,家乡的荷花都渐渐枯萎了。母亲老了,无力再去侍弄和修剪成片高大的荷花。
于是阳台上便多了几盆迎春。
迎春娇小,可盆栽,喜阳,有水便能活。那时的我已经在南方定居,弟弟也离开母亲的身边在他乡求学,只留下病卧的父亲与她为伴。母亲终日浇灌着几盆迎春,从幼苗到成株,长势一直都很好。
母亲自嘲:“大的养活成才了,倒还没养过点小的。”然后微微一笑,额上的皱纹就深深地展露无疑。
看着病榻上熟睡的父亲,我尴尬地笑了笑,懂得母亲的言外之意。
弟弟也时常给家里打电话:“妈,我这边食宿都好,外出代课也挣些收入,哥哥也总是帮我。我这边并不紧张,勿念,只是想家想得厉害,不知您二老身体状况如何?”
母亲便笑着回应:“亲娃子,妈这边好着哩,勿念,勿念!”然后对欣慰地我说,你弟弟也长大喽,这我就什么都不用再操心啦!
记得有一年和弟弟一起回家,我们俩在车站相遇,猛然发现原本光秃秃的小镇也在一瞬间变得花团锦簇,千家万户高楼林立,新建的阳台上也都摆着些花花绿绿的植株,然而我们家却并没有改变,低矮的平房依然如故,只是周围干涸的池塘没有了当年盛开的粉荷,光秃秃的深坑里竖着些枯干的秸秆,给人以低落的感觉。
我和弟弟打闹着往家跑,跑到门口的一瞬间,门忽然开了,我吃惊地先停了下来,后面的弟弟猛然扑在我身上,“啪嚓”,我俩同时摔倒在地,又同时抬起头来。母亲扶着门框不住地笑着,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呢。”
当晚,五菜俱全,电视声音大开着,屋外放起了烟花。父亲也很高兴,挣扎着坐起来要与我们喝酒,说等了一辈子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谈到弟弟的学业问题时,我悄悄地走到屋外。窗台上,五六盆迎春花在怒放,伴着鞭炮的火光而显得更加娇艳。我曾听一位教授讲过,说迎春花是最有灵性的植物,春来众生不觉,唯有此物先绽,春乐,花也乐;人乐,花也乐。
透过模糊的老窗户,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尽兴地交谈,母亲开心地笑着,觥筹交错。转身回望,万家灯火通明,爆竹的声音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给人以无限欢愉。忽然觉得世间无限美好,人生,也莫过如此。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就像是这一夜的灯火辉煌,都好像在一瞬间万念成灰。
父亲去后,母亲只是日渐憔悴,我与弟弟也被迫在千里之外的每一个城市反复辗转,置身于迷茫的人群中恍若隔世,仿佛忘记了依然在家乡苦苦守望的母亲。
为了生存,我们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窗外的迎春花,也大概早已经一片片辗落无遗了。
芦荟
记忆中母亲拥有过的最后的鲜花,就是这病房里白桌子上的一盆小芦荟。
可却它是母亲最后的陪伴。
当时弟弟已经出国,我将只身一人多年的母亲接到千里之外信阳的医院。在最后的日子里,母亲虚弱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小芦荟,医生嘱咐我,要让她多加休息。
我走出病房,努力稳定着情绪,便走到吸烟室里,想掏出一支烟吸,可还未来得及点燃,泪水便大滴大滴地涌出眼眶。
手术的前一晚,我试图找些东西来唤起母亲对于生活的渴望。
我将那盆小的不能再小的芦荟拿在手里,拿到母亲面前以便她能够触摸到的高度,母亲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的叶子,一次,两次......然而她还是失败了,我哭着去抓她的手,她摇了摇头。眼睛里含着无限的遗憾,
可她却没有哭,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萦绕在心间,觉得这是最后的离别。
母亲看着我,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我流着眼泪点头,她的遗言我全都懂。
直线千里的法国,还有她的一颗莲子在外漂泊。
我的兄弟,她的儿子。
她欣慰地笑着,点头,将眼睛缓缓地闭上......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我拿着那盆芦荟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徘徊,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寂静,四周安静得甚至可以听得见秒针响动。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了,几个医生荒张地跑了出来,看了看我,又急忙跑走了,接着,手术室的大门敞开,各种安静的人们无声的出入......可我又分明听得见他们是在交谈,在恍惚中流离失所的只言片语里,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坚决地走着,带着母亲最后的信仰与渴望,走过一间间忙碌而不真实的重症监护室,走廊里亲属抱头痛哭的喧闹和森严的医护办公室,同样跑来跑去不知所措的白色大衣......终于,我还是来到仿佛多年前曾慌张跑进的最后一扇铁白的大门前。“轰”的一声,一脚踹在沉重的铁门上,步入沉闷的人海......
母亲去世是在2012年的4月21日,在她离去后的五年里,除了这一小盆芦荟,我从未再养过,甚至不愿,害怕看到高大,浓密的植物,尤其是荷花或者是迎春花之类。我总觉得,我并未完成母亲的心愿,不论是外出谋生之道还是照顾弟弟,我都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之说,愧疚终日纠缠着我,使我此生都无法再安宁过活。
芦荟是最好养活的花儿,可愚笨的我却无法在挽回生命的衰亡,或者说,尽到对母亲的最后一片孝心,空留哀者在这乱世长存。
唉——流泪!思念是长度也是债,使每个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无法再次还清。
侍奉母亲您的这些鲜花,逆子是一辈子也不能再还清您的了,也只好以此文和泪水来表达对您无限的思念和感激。
2017.4.1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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