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农业合作社的时候,从春分到芒种,社员们像出工的蚂蚁,成群结队,嬉笑打闹,不会操心地里种什么,长什么,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工分”上。自从家庭联产承包开始后,每家每户都有了自家的责任田,每个人好像是卯足劲的发条似的,永不停歇,像照顾婴儿一样耕耘在自家的田里。
我的父亲当然不愿落后,左边挑着农民的重担,右边挑着教书的重任,两样都不落下。我曾经提出过休学回家帮忙种田,被父亲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通,“休学?!亏你想得出来!你觉得上学累了,苦了?!不识字、没文化的话,你过得日子更苦!人生来是要读书的,不读书不学习就像缺胳膊缺腿似的。好好读书,别想家里边,家里有我呢!”
我不知道父亲那时候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农民又当教书匠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次回家,我都看到他的身体像被削过一样,越来越薄。
凌晨四点钟,他爬起来送粪,挖地,播种,除草,赶在八点前,干完别人一早上要干的农活。回到学校,他嚼口干馍馍,喝口冷水,拿起课本走进高年级的教室。
“今天,葛们(我们)学习‘铁人’王进喜的故事。我带着你们读一遍......, 你们知道铁人是什么意思吗?”
“铁做的人吗?”
“如果说你是木头人,难道你是木头做的?”下面学生们哈哈笑起来。
“王进喜是谁?大家知道吗?”
“石油工人。但是,老师,石油又不能吃,比不了麦子,为什么要那么费力气?”
父亲望着童真无邪的眼睛,那片贫瘠空白的田地太需要知识的供养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山外面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种麦子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做的重要事。
“没有石油,汽车、火车都跑不起来啊;没有汽车、火车,国家就发展不起来啊!国家不能发展,我们每个人就要受苦受难。”
孩子睁着好奇的眼神,努力联想着石油和他们自己之间神奇的关系。
父亲继续读着,“没有搅拌机,王进喜不顾腿伤跳进水泥池,用双手和双腿搅拌,终于制服了‘井喷’。在石油大会战的时候,他以‘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顽强意志和冲天干劲为我国石油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一点都不怕困难,真是‘铁人’。”
“你们读书,干农活,辛不辛苦?”
“不辛苦。”
“就是,我们干的那点农活,比起铁人王进喜,算得了什么呢!等你们长大了,还要报效国家,干大事业呢!”
“老师,我们家说种田就是头等大事!喊我不要读书了。”
“种田也是大事,但比起国家开采石油、建厂修路、炼钢造车,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不读书怎么能行呢!”
讲完铁人王进喜的故事,“铁人”急忙来到中年级的班,领背乘法口诀表。孩子们摇着拨浪鼓,声音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地在山谷回荡。突然,像急刹车一样,父亲停了下来,指着一个小孩子问:“五七多少?”
“五七......五七......三十?”他睁着大眼睛,挠着头,怀疑地问。
“五六三十,五七三十五。”
“老师,这些麻烦的数字,总也记不住啊!”
“使劲背啊!不下点功夫,怎么能记住!”
正在中年级的孩子继续背诵的时候,他来到低年级的班领读“啊、播、次、嘚 ......”。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从高年级到中年级,从中年级到低年级......
等到下午放学到时候,父亲的嘴唇上都结了一层层痂,他舔着嘴唇,半蹲着把担子放肩上,然后吸足一口气,像受惊的马儿一样猛地站起来,然后嘚嘚地跑向责任田。放学后的五点到晚上九点,他要争取把别人下午干的活都干完。幸好,那时天已经长了,九点的时候,父亲能借着微光摸回家。
到家简单煮上面,父亲捧起书本准备第二天的课。有时候,他忘记了捞面,结果面和水煮成了一锅粥,呼噜呼噜地喝下去,又快又省事。
这些事简单地记录在了父亲的日记里,看着那寥寥几笔的文字,我眼角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每一个字。“铁人”王进喜为国家石油事业做出汗马功劳,“铁人”父亲也为乡村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尽管其他人没有这样评价过,我自己心里却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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