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水静流
第四十二章 骆雁玲
/彻夜失眠的状态
/2017年12月10日 晚上 中山
已经在谭老师和梁老师家里住了三天。 没什么不习惯。 之前在资月的那间宿舍里， 以及在谢勇他家里，日子好像都是这么过。 独处的时间比较多，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做， 日子像橡皮筋一样拉得很长， 一分一秒在我脑子里都必须计算得清清楚楚， 我想跳跃而过都不行。
最难捱的是晚上。 不过这不是现在才有的现象。 这一年多来一直都是这样。 越到深夜越持续得厉害，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脑细胞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 根本就不可能睡得着。 脑子里在想东西，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无关紧要的东西， 没头没尾的东西， 过不多久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 这些东西总是不请自来，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 是从天上来还是从山洞里来？ 总之搞不清楚。 明知道这些东西是无用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有害的东西， 但是如果你想赶走， 把它们全部赶走， 却总是不可能， 总是办不到。 这些东西是根深蒂固一样的存在， 你想连根拔走根本就不可能。
因此， 到了深夜， 脑袋总是像要爆裂一样， 却又总是爆裂不开， 迟迟地不裂开， 总是处于这样一种极端高压的状态，没完没了， 无休无止。 我的眼睛一会睁着， 一会闭着， 反复交替， 反复地寻找进入睡眠的入口，但总是办不到。 我的潜意识很清晰， 我知道我要睡觉， 我需要睡觉， 需要深度的睡眠， 和安静的睡眠。 如果不睡觉， 就这样眼睁睁地躺在这里， 我会很辛苦， 也很痛苦；到了第二天， 我会起不来， 会很疲劳， 会打不起一点精神。 这不是好状态， 我知道， 不是我想要的状态， 也不是谭老师和梁老师愿意看到的状态。
我这样担心着， 疼痛着， 又晕又胀着， 从黑夜进入到白天， 进入到第二天。 还真是起不来，感觉全身都很疲倦， 很乏累， 像走了一条又长又陡还需要跋山涉水的山路， 回到家里已经是筋疲力尽， 骨头都像要散架。
梁老师早上推门进来看我， 我起不来， 睡眼朦胧。 她走到我床边， 弯下腰来轻声地问我， 饿不饿？饿的话就起来吃点稀粥？ 滚热的稀粥。 我知道是什么样的稀粥， 是小时候经常吃的粘稠而且闻得着米饭香的稀饭。 她们现在还在做捞饭。 我看见房间墙壁上还挂着捞箕和蒸笼，都是竹子做的， 因此我判断她们还在做捞饭。 已经好久没吃过这种做捞饭时顺便熬出来的稀粥了。 想想都觉得香， 那种诱人的米饭香。 但是我就是起不来， 身体的乏累把我浅浅的食欲冲击得荡然无存，我觉得还是睡在被窝里好。
中午的时候， 谭老师推门进来叫我， 叫我起来吃午饭。 我不得不起来， 已经到这个点了。 如果是在我自己家里，或者是资月那里， 我还可以赖在床上不起来。 但是现在是在两位老人的家里， 我过去的老师的家里， 而且还是谭老师亲自过来叫我， 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不起来。 我刚穿好衣服和鞋子，梁老师进来了， 对我说， 小宁哪， 热水和毛巾都给你准备好了， 还有牙刷也准备好了， 放在外面， 你先去洗漱吧。
洗漱过后， 我被梁老师领着来到饭桌前， 看见小木桌上摆放着三个菜和一个汤。 一个冬笋炒腊肉，一个油煎小鱼干， 一个净炒筒篙， 还有一个蘑菇汤。 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菜。 难道谭老师和梁老师还记得我小时候在他们家里蹭饭时， 爱吃的那几个菜？ 如果真是这样，两位老人的记忆力也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 反过来， 两位老人喜爱吃的菜， 喜爱吃的其他东西， 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又记不住呢？ 为什么就不能存在我的记忆里呢？难道是我的记忆力还不如两个老人？ 我不能说服我自己， 我的内心里只感到无尽的羞愧！眼泪差点掉下来， 但最终还是掉了下来， 掉进我捧着的小瓷碗里面。
这餐饭我吃得不多， 仅仅是一小碗米饭和半碗汤， 就感觉饱了。 还不如我从前小时候， 同样的菜，狼吞虎咽我几乎可以吃得下三大碗饭， 再加一碗汤——看着我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谭老师和梁老师会当场对我一顿猛夸， 还说我的个子一定会长得比我妈还要高。 只能怪我自己味口不好，不是谭老师和梁老师家的菜做得不如从前好。 我怎么不知道， 在我现在这样的心境下， 给我吃龙肉都会没味道。 所以， 当梁老师从我面前拿走吃完的碗和筷， 默默地打扫饭桌，我的内心里又增添了不少的惭愧。
天气逐渐向好， 到了下午， 还可以看到懒洋洋的太阳， 冬季的太阳， 暖意融融的太阳。 谭老师对我说，白天就不要再睡了， 没什么事就出去外面转转， 晒晒太阳也行。 我回谭老师说“好”， 等会就去外面走走， 好久没在这山里面走走了， 有点想。
谭老师和梁老师先我出去， 他们说去后山竹林里再挖一点冬笋， 叫我出门时， 把门带上就行了。我看他们脚上都穿着胶鞋， 以及黑色的长裤， 卫生内衣上面再套一件手工编织的羊毛衫。 谭老师扛着一把锄头， 梁老师手里则拎着一只背篓。 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慢慢向后山而去，本来想跟着他们一起去， 去看看他们如何挖冬笋， 但是看到他们渐行渐远了， 没有带我一起上路的意思， 我只得朝他们相反的方向， 朝上次我送走周洁的那个肖家庄走去。
我这样一路走去， 目的地就定在那个肖家庄。 来去差不多一个小时， 这样的运动量我认为已经非常足够。以前在城里， 在我家里， 有时候甚至连十分之一这样的运动量都没有。 我觉得我这样走的意义有两点， 一是活动活动一下筋骨， 二是驱赶我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来历不明物。
或许这两点意义我只实现了一点。 我的筋骨和腿脚确实活动开了， 来回两趟走下来之后，确实感到体能消耗得很厉害。但是对于另外一点， 我实在不敢说我能实现得了。 站在那个路旁， 那个我送周洁而去的路旁， 我的思绪又像烟雾一样翻腾起来。 我的思绪在跟着周洁跑， 一路跑到山外面去了。
我在想周洁现在在哪里？ 顺利到了中山没有？ 现在在干什么？ 我觉得对不起她， 真心觉得对不起她。她本来一番好意过来看我， 过来探望我， 却没想到因为我的事， 被扣押在我家里这么久的时间。 被解救出来后我和她待在一起只是一个晚上， 又因为太过乏累， 那天晚上我虽然和她睡在一个床上，也没有讲多少话。 我没有仔细问一下，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那两个看守她的人， 对她做过什么？ 有没有被打过和被骂过？ 有没有被他们羞辱过？ 这些我都不清楚， 都没有问个明白， 到现在我想知道， 想确切地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但我又害怕知道。我害怕知道她是真的被那两个人骂了， 被那两个人打了， 甚至还被他们羞辱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与我的过错？ 果真如此的话， 我的内心又将如何才能解脱？
那天我把她送走的时候，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实在受不了， 于是我抱头痛哭起来。 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空无一人的远方， 思绪翻涌， 我又想哭。 我任凭泪珠滚落而下， 然后又随风而干。
接着我又想起了资月。 此时此刻， 资月她又在哪里呢？ 在干什么呢？ 是否和谢勇他们在一起呢？ 眼下她没有工作， 也没有住所， 我真希望她仍然住在谢勇那里， 也真希望谢勇能够真心实意地照顾她，对她好。 她们两个都不坏， 都是热心肠的人， 看起来很般配， 至少在我的眼里， 我觉得他们俩个很般配。 我知道几年前他俩曾经好过那么一段时间， 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分开了。分开之后， 资月她从来不给我讲她和谢勇的事， 只字不提她们之间的事。 即使住在谢勇家里的那几天， 她也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有好几次我想问她， 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她转到别的话题去了。 她好像看出来我要问她和谢勇的事， 所以故意用其他话题来搪塞。
对于资月，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 她的那份工作， 就是因为我而失去的。 虽然那不是一份像样的工作，但总归也是一份工作， 一份可以赚取生活费的工作。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筹钱出逃去深圳， 她就不会想方设法倒卖毒贩子手中的毒品， 进而私吞他们的毒资，就不会惨遭毒贩子的毒打，也不会遭聘用她的公司解雇， 更不会被朱丽丽扫地出门， 直至和我一起流落街头。
想起这些， 想起所有的这些， 我内心里无法不觉得十分地愧对她资月。 我很想跟她打个电话， 跟她说对不起，跟她说我很抱歉， 我很想马上就打， 现在就打。 但是一想到她现在连个手机也没有， 而且我自己的手机也因为关机没有带在身上， 我心中泄气的速度都赶得上吹在我脸上的风的速度了。
又到了晚上， 又将进入彻夜失眠的状态。 不过有一点总算还好， 那就是晚上失眠的时候， 我不想着如何去死了。 有一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死， 各种各样死的方式和方法， 在我的脑子里穿梭来穿梭去。在那段极其痛苦不堪的日子里， 我的脑子里像住着一个爱唠叨的长舌妇， 她在我耳朵边唠叨来唠叨去的， 除了死， 还是死， 喋喋不休。 有时候我不禁这么想， 即使我不被她所说的某一种死法夺去性命，我也会被她这种无休无止、 不依不饶的念叨折磨至死。
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后， 特别是来到这里以后， 我不再彻夜不眠地想着去死了。因为在我的内心里， 不仅住着我自己， 还住着周洁， 住着资月， 还住着我的谭老师和梁老师。 那个爱唠叨的长舌妇， 她已经完全失势， 她已经被我心中这么多人彻底地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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