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妮刚走到敬老院的门口。在按门铃前，接到了这天上午来自陈梦影的第三个电话。
刚在地铁上的时候，她和赵安妮商量着可以为陆芸做点什么。
“怎么样？明天有空吗？”
“明天可以的，你让她上午到吧。地址我一会儿发你。”
“好的，说定了。”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她赶紧收起了手机，按了按门铃。大门口处密布的下水道传出阵阵人类排泄物的恶臭。每次过来，她都要在这里经历这些。
保安客气地招呼着开了门。她绕过一个零星分布着几棵小树的花园，坐电梯上楼。上午正是每个房间更换床单的时候，走廊里充斥着一种只有在敬老院才闻得到的气味，混合着菜饭、消毒水、老年斑的气味。
她快步地转进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迈进了卫子清居住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八位老人的房间。
如同正在忍受着默默消弭的生命一般，她们静默地躺在床上，似乎没有人关心她们是睡着还是仅仅沉默地闭着眼睛。也没有人真正介意她们睡得是否舒服。
正对门口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嘈杂的娱乐节目。一个中年女性护工和她周末放假的孩子正坐在门口的桌子后，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高声地交谈着。
在孱弱的老者面前，她们既是弱者，又是凌厉的强者。
赵安妮客气地和护工打了招呼。
护工快步麻利地走到卫子清的床头，二话不说地把她的床摇到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是太舒服的角度。
卫子清从浅睡中被突兀地叫醒，眼神有些惊慌。等到她看见了赵安妮的脸，那眼神才变得明亮和柔和了起来。
“你来了！”她开心地笑了。
“我来了，卫老师！”赵安妮也回以开心的笑。
护工拿一起一张纸巾给卫子清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用这张纸擦了擦赵安妮面前的椅子，还算客气地说了一句“你们聊吧！”，就走开了。
赵安妮望着初醒的卫子清，声音低柔地问她要不要喝水，老人像孩子一般乖顺地点点头。
赵安妮倒了一杯温水回来，把吸管递到了卫子清嘴里，喂她喝了一口水。
“不要太客气的，我们随意点儿！”卫子清不好意思的笑了，露着一口粉红色的——让赵安妮心疼的牙床。
她理了理额前的白发，又用手背抚了抚嘴角，确认没有口水后，才又把双手放回胸前，轻轻地抓挠起手臂上的皮肤。
“哪里不舒服吗？”赵安妮看到手臂上的皮肤发着淡红色的疹子，有的区域出现了蜕皮的现象。
“别的还好，就是胳膊上和腿上都好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卫子清有些难为情地说。
“看着像长了湿疹呢！”赵安妮仔细地瞧了瞧，和自己曾经坐月子期间皮肤上发的症状很类似。
“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卫子清一直保持着笑容，声音轻轻柔柔的。
“很可能是脾胃虚弱，中医上讲脾不化湿，湿气不能很快代谢出去就容易发在皮肤上。我也发过。”
赵安妮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里其他的老人和护工，她在想下次到底是给卫子清带些去湿的膏药还是艾灸呢？艾灸有烟味，看来是不大可行了。
当初她是喝了半个月的中药，才又配合着艾灸才解决了这个问题。可熬中药似乎比艾灸更不现实。
她决定下回给她带几贴膏药来试试。
“我也不大懂。”卫子清腼腆地说。
“我也是经历过，所以就懂一点点。”赵安妮谦逊地说。
两个护工在一旁听着两个人一本正经的对话，相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赵安妮早就见怪不怪。
她看得到她们的不易，也深谙人性的弱点。
越是疲惫脆弱的灵魂，就越容易被激发仇恨与报复。
她待她们客客气气的，总归是不希望她们在私下再冷待面前这位曾经清高一世下场可怜的老人。
赵安妮望着卫子清那依然娟秀的脸庞。尽管她现在的处境如此，可从她清雅的仪态和从容的话语里，人们依然能够看到她的过去。
赵安妮觉察到了自己内心的忧伤。为卫子清的，也为千千万万个卫子清。
卫子清前一段精神分裂刚刚发作的时候，她的侄子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住了半个月，病情缓和了一些，就又送回到了这里。
在她住在精神病医院的半个月里，护工真是省了不少心。
每当想起她发病的那天，刚刚过来摇床又走开的那个护工，就觉羞愤难当。
卫子清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Gander!十三点！”
她单单指着她一个人，足足骂了有一个小时。
她一直觉得待她还算好的，见她形同孤老，不像别的老人，平时都有子女来探视。
她对她开始是很同情的。可她怎么就偏偏骂起了自己。骂了也就算了，精神病医院的人刚走，就有人通知她——园长要找她谈话。
见了园长又是被教训了一遍，说什么“待老人家要有点耐心，不要因为她子女不在身边就瞧不起”如此云云。就跟平时自己怎么虐待了她似的。
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等到卫子清从医院回来，她真是一往她床边走都觉得脑子发麻。她认定这个老太太根本不值得她同情。所以对于卫子清的需求，她总是会比对别人的再慢几拍。
“对她好也换不来一句好话。”她总和另一个护工抱怨。
另一个在这敬老院也是待得久了，心态早就不健康了。她一样讨厌卫子清，说得再难听一点，在她们心里，卫子清早一点死去也不为过。
毕竟，卫子清就是一个不知好歹的没人要的孤老。
原本就自认为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别的房间不安排她们去照顾，偏偏要照顾这一群要么痴呆要么疯癫的。她们那些恶劣的情绪早就爬满了一整张脸。
因为长时间地紧锁眉头，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自己的眉心之间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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