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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哆哆嗦嗦钻进车里按下启动键,呼呼声从出风口窜出,随着风声的逐渐稳定你慢慢展开缩得皱巴巴的心脏。意外停电切断了寒冬腊月里的暖气,背阴的房间冷却成一碗凉白开,又扩大成一间蓄满水的游泳池,池里不停地间断冒出滑动的手臂,你分不清是向你召唤还是挥别,但你丝毫不在乎,它们只不过是绳子下的木偶,无论是刺激的狂喜还是赴死的悲壮都毫无区别。
座椅上的电热让你瞬间陷入温柔乡。很安全,是的,器械的物理运作比热吻更暖和靠谱,可控操作的东西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感情算什么,依靠人的意识去控制的都是狗屁。你脸上泛起的笑容带着讥讽,想开口骂一句,但是你没有,你把脸埋在方向盘里,像无数次埋在她柔软喷香的胸口前。从车顶棚上并没有伸出按摩爪来揉揉你被冻得发紧的头皮,你想着下次再接到客服小姐姐的电话一定给她们建议在车顶蓬上配置能伸缩按摩的装置。这样,你不必再想念任何被疼爱的温情。
启动车子沿着熟悉的道路行驶,肚子咕噜噜响起。豆浆油条的香味钻进你鼻孔,撩拨着你的胃。
又吃豆浆油条,你的胃肯定恨死你了,我们换酥饼吃,好不好。
你听到小文的抱怨,并没有不悦,眉眼挑起笑意,我没要求,吃饱就行,哪里有卖酥饼?
往前走,下个路口右转,再往左,是个小胡同,王阿婆的小吃摊,酥香馅足,黑椒的,香葱的,豆沙的,海带的,还有榴莲的,绝对把你从胃酥到心。
小文说起吃食的眉飞色舞是你的不解之谜,她精妙的唇部运动在你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失去声响,只剩下一个会发出暗红色幽光的深洞,引诱着你。你无数次从高空俯视,树木,湖水,草甸,山丘,看似清新治愈的风光在人的重力下变成吸纳的漩涡,却从没看到你心中设想过的风光,直到小文像一只红色的鱼游向你的世界。你想起小文桌子上从低到高排排座的口红管子,分明听见她说着讨厌杯子上的口红印儿却每喝完一杯水就换一根管子往嘴上抹。你很好奇那么多管子会在小文的意识里打架吗?不会吧,你想。反正不管是油条还是酥饼,小文点上一堆浅尝两口后都有理由推到你面前。就像不管是哪根口红留在小文唇上,最后欣赏和品尝的是你而不是小文,这是小文说的,你不得不表示同意。
车子稳稳通畅前行,非主干道,却没有横冲直撞的电动车,你心里舒畅轻快。到了,你说。同时把车停靠在路边熄车。没有听到小文欢呼回应,你扭头向副驾驶看去,空无一人的座位让你心里一惊。你慌忙四下寻找,透过前挡玻璃,看见小文正在穿过马路。你来不及想这丫头是以什么速度离开的,迅速解开安全带欲拉开车门下车。忽然一声鸣笛,似是后边有车驶来,你本能地关闭车门。此时你再抬头,视野里没有了小文。你心里念着“王阿婆的小吃摊”,断定小文一定是先去了,你等着后面的车通过后,以你傲娇的长腿一定能追得上。你翻动着眼珠试图寻找睫毛,等睫毛下一次扑闪的时候你就可以打开车门出去。你又想起小文桌子上排排坐的口红管,1,2,3,4,5...你数了11下,眼皮似乎漏了一条缝,一股凉凉的空气顺着缝隙包裹住眼球,在你准备数12的时候,睫毛猝不及防地跳起舞来,忽闪忽闪的信号让你拉开车门就要飞奔,你喜欢双臂展开时那一瞬间的欲望,能飞跃千沟万壑,能逃脱一切缚网。可是,小文桌子上的口红管到底有多少支呢?你还是没能数清。
嘀——嘀——
睫毛还没忽闪出酥饼的香,刺耳的鸣笛再次破空袭击,你揉揉昏胀欲裂的太阳穴,以沉闷的钝感来反抗尖锐的嘶鸣。你坐在驾驶座上,车子停留在院里狭窄的通道上挡住了后面车要出去的路。你扭头看看副驾驶,一个啃了一口就被扔下的面包在干瘪的包装袋里像没了呼吸的鱼,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东西,也没有小文和王阿婆的酥饼。你其实没打算出门的,只是讨厌湿冷的空气将你裹得透不上气,你只是想取暖,车里的温度让你没有勇气打开车门出去,源源不断的热浪像刚出锅的酥饼卷着香味把你俘虏。你饿了,迫不及待想要吃点什么。缓缓移动的车子让后面扯嗓子的喇叭终于安静下来。
静得有些发白。你凝视前方,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慢慢升腾像一点点展现在你脚下的天空,你的心脏跳得厉害。你想逃,却被不容拒绝的声音制止,往前走吧,只要一步,就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你从小就恐高,坐滑滑梯的时候从走上台阶到滑下来得全程拉着母亲的手。母亲急切地盼望你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带你做各种探险攀爬游戏,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松开护着你的手,你在被宠爱和被放任中反复试炼,却变得越来越依恋母亲。你曾反复回味第一次看见母亲从高台上跳下时的恐惧,她的身体像一颗杂技演员手中的弹球忽上忽下,又像一片风中的树叶飘荡得毫无生气。你大张着嘴巴眼中憋满泪水靠在临水的石阶上,直到母亲从空中落到船上,从船上跨上岸,抱住你,你才嗷嗷大哭出来。
后来小文问你,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么高的地方腿不抖心不颤的?你把小文圈在怀里,右手贴上她的心口感受她因羞涩而加快的心跳,热烈而有力,却不是母亲抱住你时你感受到的那般重。你的头被母亲摁在怀里,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你听到里面有什么在剧烈撞击似要冲出来,你憋住哭声,全神贯注在那个声音上,你担心它不停地弹跳会从母亲微张着的嘴巴里跳出去,你伸出手捂在母亲嘴上,你要把它可能跳出的洞口堵上。母亲的气息喷在你的掌心潮潮的痒痒的,混杂着她含糊不清的呢喃,你听不懂辨不清,只觉得母亲像一只被打湿的燕子落在你手掌上停息。你想告诉小文,把心放飞出去就不害怕了。而你什么也没有说,右手顺着小文纤细的脖颈一路向上,滑过弧度圆润的下巴,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抚摸,用食指和中指交替走过挺直的鼻梁,伸开手掌蒙上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你手指缝间跳动,像被用双手圈住的燕子扑棱翅膀的挣扎。你有点迟疑,似乎在记忆里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你的目光被蒙上一层水汽。你手掌用力带动小文轻轻扭转头部,把她的耳朵贴在你心口,说,当你听不到这里的跳动,就不害怕了。
接到公安局电话的时候,你正在图书馆里索引一本《让尼采哭泣》。尼采说,人们真正喜欢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是自己的欲望。你想知道什么东西能让尼采哭泣,你想知道母亲的欲望和对玩高空蹦极的成瘾。你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和公安局扯上什么联系,即使你的手机被小偷扒了三个你也从未报过案,你觉得手机损失的价值在你可承受范围内,就当是你自己不小心把手机摔碎了,于是便不再予以任何被找回的期待。会有什么是可承受范围之外的?你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正看到书里的一句话,“人生下来,自己并没有去要求,就被关闭在不是自己选择的注定要死亡的肉体里。”从你记事开始,你便一直走在不同城市的上学路上,你曾鼓起勇气问过母亲,我很喜欢现在的学校,可以不转学吗?母亲从一堆杂物中抬起头看了你半晌,把你拉在她的腿上坐下,说,这世上有一种鸟它需要不停地飞,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的时候。你抬起头,看着书架上一排排落寞的书,有封面崭新的有书页破旧的,它们正在争吵,谁的仪态最美谁有引以为傲的灵魂。你心里突然升起一团火,火光蔓延了整个图书馆,唧唧歪歪的争吵声在噼噼啪啪的燃烧中烬灭,空中升起一只巨大的火鸟。你有些烦躁,公安局的电话还是让你心头挂起一丝不安,你决定立马去一趟。
你仍记得你最喜欢的地方是游乐场,因为不停的搬迁没有固定的玩伴,你在游乐场熙熙攘攘的热闹里能迅速披上拥有这个城市归属感的外衣,而母亲也是总能引起人群尖叫的那只飞鸟,她在越来越熟悉的极速弹跳中抓到了保持平衡的诀窍,在空中划出极美的弧度,你在一如既往的恐惧中也抓到了越来越浓的熟悉感,在孤独中酿出温度。高中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迁徙,你周身已带着请勿靠近的清冷。母亲说,归鸟回巢筑梦还。你知道母亲喜欢四季分明的北方,喜欢夏天的蒲公英和冬天的飞雪。你没有再跟着她进出游乐场,这个城市的味道早已在你骨血里浸透。
你在公安局里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法医告诉你,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请节哀。你默默走过去,附身把耳朵贴在她胸口,你以为你能听到些什么,可是,太安静了,静的像你第一次站在攀岩墙的顶端闭上眼睛的刹那,尽管你知道母亲一定在呐喊在等着你回头看她一眼,可是你什么都听不到。你想起了儿时母亲说的那只鸟,你长大后也看了那部电影,知道了它叫“无脚鸟”,你在心中默默背出了电影里的另一句台词,“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就会飞,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你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两行字:97,蝶谷;98,西揽山。你拿出笔加上一行:99,桐泽山风景区。这是母亲一生的蹦极次数和地点。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你摸出来看,是晚上5点的日程提醒:母亲生日。
你第一次看见小文那天,是在桐泽山风景区做蹦极教练的第二年。离开学校时,你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黑色牌匾上的“航空”二字,脑子里只有振翅飞翔的燕子,你删掉手机上的入职通知转身去了市中心的游乐场。在你漂泊的少年时期你曾反复回味过的地方,那扇五彩斑斓的大铁门更加妖娆地欢迎着你,记忆里的恐惧早已抓不到一丝痕迹,可你分明感受到了身体里某个部位的跳动,越靠近越激烈。当你跨进铁门里的世界,那无法抑制的跳动让你完全飞了起来,无数的高楼,塔尖,河流,花瓣从你眼前掠过再被你甩到身后,绳索,课桌,腰带,面包围着你旋转,越来越快像一幕黑色的光影,你在半空中透过黑色的光阴再次看见母亲的身影,却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被风吹皱的脸清晰又扭曲像被拉错位的皮影,毫无章法的身体像被捆住双脚扔进水里的鸟,在溺死的边缘徘徊,你长久以来一直以为的美好被割开宽大的裂缝,湖水倒灌进天空,源源不断进入你的鼻腔,你屏住呼吸,关闭身体所有的器官。
你睁开眼的时候,天空还是天空,干燥无风,湖水还是湖水,寂静无波。你靠在游乐场人工湖的石阶旁,在你身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蹦极塔的映衬下,渺小无助。一位大爷递给你一瓶水,说,站在地上多踏实,想爬上去的人都是没所畏惧的,可人活着谁心头没点怕的?你点点头向大爷致谢。一只燕子,或者只是一只鸟,从你们身旁飞走,转眼间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没有停留。你爬起来告别大爷,告别游乐场斑斓的大铁门,告诉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去桐泽山风景区。从市中心到桐泽山不近也不远,大约一个小时车程,以前你都是坐城际公交,3元钱坐50公里。司机说,二百。你点点头。
这个时间去准备住一晚?可是那地方其实啥都没有,仗着天然地势就几个简单的娱乐,没有一体化的旅游模式,连个好宾馆都没有。
你看向后视镜里陌生的眼睛,没有说话。它专注地看着前方,眼周有熬夜的疲惫,也许是这一趟能让它的主人满意,它看起来很明亮。你实在不想把明亮用在它身上,二百元50公里的车费只配涂上黑色,可它就是那么亮晶晶地在闪烁。它的主人还在说着什么,但你的心思完全被它拽走丝毫没有听到,当然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终于,它与你对视,你看到亮光暗了下去,像在跟你玩捉迷藏般躲了起来。车子在青色路面上行驶,两旁高大的树木在远方搭起一扇门。
剩下的一百,等我出来,回到市区再给你。
你在景区门口下了车,扔下一百元钱和一句话。桐泽山,你来过很多次,但这是你第一次进景区,之前你都是在后山的山头随便走走,累了就找一处坐下来休息,很多时候一坐一个下午。你看看营业时间又看看手机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关门。够了,你告诉自己。那个声音掷地有声,跟主宰者发布号令似的。你是乘坐电梯到达跳台的,让人少了很多犹豫的过程,这是新建设施的优点,不像市中心游乐场的老旧设施,要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一百米高的跳台上,仪式感太足会酝酿太多饱满的情绪,情绪就是你手中捧着的鲜花,你无法怪罪它的美丽,却让一件纯粹的事情显得不那么干练。于是,你像一只小犊子毫不费力就站在了高塔的顶端,这让你生出和在学校航模大赛中一样的“唯我独尊”,你走得很平稳,脚步很轻盈,四肢很流畅,像在展示一场模拟飞行,像母亲就坐在台下看着你,你什么都不曾失去。你跳了下去。
那天的天空是灰白的,预报天气说有雨却一直没下来,你从早上9点入景区,检查完设备就盘腿坐在跳台的栅栏后方。你越来越享受这样的时刻,特别是这样有点阴沉的天气,没有太阳带来光影的变化,时间静止,没有吵闹的游客,世界只是一幅山水画,你在画中沉思,如一位智者,继续思考那个伟大哲学家的理论,沉默这种状态究竟是一种哲学沉思还是精神失常式的发呆。似乎没什么区别,天才在没成为天才之前经常被人称为疯子或呆子。你想到了你幼年时常被同学叫做呆子,那时你不明白明明你的作业本上都是老师批改的优,怎么会是呆子呢?后来你喜欢他们叫你疯子,因为你研究的飞行动力是他们追赶不上的一骑绝尘。你坐在300米高的高空中,灰蒙蒙的雾气隐藏了所有景物,但你依然能辨认出后山的轮廓,那轮廓忽明忽暗地闪烁,闪动的频率和你的心跳一致,你平静地笑了。你把母亲的骨灰分装在12个小纸包里,在桐泽山的后山上找了12棵大树,每棵大树下用手在树根处扒出一个小洞,埋下一个小纸包。你知道母亲会融入大地,再通过自然界的水循环分散在整个桐泽山区,或者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可你就是相信她最喜欢待的地方还是这里,因为你不再恐高,当你第一次站在母亲最后一次站立的地方跳下生命里的第一次,你没有任何不适,你的周身被软软的云朵包裹,跟躺在母亲的怀抱一样安心。从那个时刻起,你便决定留在这里谋一个工作。
坐得太久,你的双腿已麻木,你决定下去溜达一圈询问一下景区人流,如果没有人来玩蹦极你打算提前下班离开,因为这天是母亲的生辰和祭日。天空又暗了一些变成了灰色,往下看已分不清树冠与湖面,这种天气对蹦极挑战者并不友好,视野模糊更增加眩晕感,你断定不会有人上来了。脚底被扎进无数根细针,细针另一段固定在厚厚的海绵上,软软的麻痛感让你轻轻把脚往下踩,逐渐把海绵踩到底,让细针完全没入脚钻入身体,麻痛感会随之消失。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电梯门开的叮当声,你转过头,一大片红色带着奇异的芳香扑向你,像小时候你脸上被揉上的雪花膏,夹带着枝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进脖颈里的清冽,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体带着脚向下用力,那无数的细针猛地钻入脚底,你惊呼一声,双手抱住腿。
我还没开始叫呢?你叫喊什么?女孩穿着红色的风衣,头发在脑后扎起高高的马尾,听语气就知道满脸愠色,你竟听出了笑意。
你原地抖了抖脚,麻感已消失。女孩也抖了抖脚,发现你正看着她,说,真的是好高呀。
你一边迈开腿一边说,先跟着我做几个拉伸。
女孩“哦”了一声,你似乎听到一颗珠子掉在玻璃上的清脆声,还有被弹起又落下的叮叮咚咚声回响在你心里。你见过大多数游客都是结伴而来的,他们常常大声吵闹,面部表情夸张,不停地问你很多问题,他们都表现出勇士的无畏,用刺激的狂喜和赴死的悲壮妆点各自的人生。你也见过一个女人,单薄瘦弱一脸悲戚,从她走出电梯就扶着栏杆,你想去安慰可你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劝她放弃,她独自背对跳台站了很久很久,你沉默着把她固定在你视线里,后来你看到风在她脸上吹起花朵,白云吸走她脸上的阴霾,你无法确定她是否突破了心理障碍,但你相信大自然的美妙一定拨动了她心里的某根弦,她朝你微微一笑然后乘电梯离开。从那以后,你偶尔会猜测母亲站在这里时会是什么样子?你把绳索认真绑在女孩脚踝,比你想象中更加纤细,你多垫了好几块缓冲带。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你想。
你又认真检查了两道安全防护系统,确定可以开始了,你打开栅栏的门,带着女孩来到边缘,你告诉她伸开双臂身体前倾,她却突然抓住你的手腕,凉凉的触感让你想起小时候去河里抓鱼,精明的小鱼挨着你的手臂游过,滑滑的痒痒的,它突然打个漂亮的回旋,黑亮的眼珠和你对视,尾巴一摇一摆,你气急败坏不能容忍它的示威,迅速探出手去紧紧箍住它。耳边又响起珠子落在玻璃上的清脆声,女孩吃痛轻呼一声,竟是你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急忙松开,却又被一种直觉阻滞重新抓住,她的脉搏跳动有些快。你才想起忘记了给她测心率。你吩咐她稍等,转身去拿仪器。就在你转身那一瞬,你听到了一贯熟悉的叫喊声。你看到一条红色的鱼游向深海,看到海浪翻滚将它打得东倒西歪,你看到深海塌陷海水泛滥吞没了所有,那条奄奄一息的鱼不见了,海洞里源源不断冒出红色的液体,海面上浮了一层浓厚的鲜红。在一片鲜红里,你看见母亲微笑着和你挥手。
眼前越来越白,大片大片的蒲公英飞向你,却被玻璃挡住,在前挡上开出白色的花朵。十字路口的红灯异常醒目,你急踩刹车稳稳停住。你觉得有点闷,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透透气,这才发现窗外飘的是雪花,而前挡上没有了白色的花朵蜿蜒着道道水痕,雨刮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正卖力地挥动着。一辆老年三轮车在你的正前方穿过马路,还有一只狗。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野狗在马路上乱窜,你想着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三轮车和狗,发现狗始终在三轮车右后方半米的位置,三轮车过了马路后没有一直走而是向右拐,狗也向右拐。你明白了狗一定是三轮车主的。这样的天气为什么不让狗坐三轮车上呢,你想着的时候排除了三轮车上或许有其它人或物而没有狗的位置,因为它至少能蹲在它主人的脚边。或许,是狗自己的选择,它喜欢在下雪的时候撒欢,而主人正好懂它。绿等亮了,你启动车子,三轮车和狗已不见踪影。
你问过小文,你相信尼采的永劫回归设想吗?小文揉着你的头问,那是什么?你说,时间是无限的,人生是命运无限的轮转,每个人所做的选择都是一系列永不停止的重复循环。小文眨眨眼看看你,捧着你的脸说,那人是不是都有失忆症?嗯,这就对上了,生命的起源不就是在海里嘛,最早的时代不就是鱼类时代,而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怪不得我常常觉得很多场景似曾相识,你是不是也有这感觉,是不是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快说快说……你每次想起小文都觉得全身暖洋洋的,不管你说什么她都能把你拉到一个奇妙的氛围里,跟你自己独处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你接着问她,如果你意识到你陷入永劫回归后,你能审视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你依然会选择相同的答案吗?小文说,那当然啦,必须的,我要每一次都选择你,这样我们就从来没有分开过。你想起你急忙从跳台乘电梯下来,绕过竹林越过石山在水潭边抱着从深海游出来的小文,像小时候紧紧抓着不放的鱼,像第一次紧紧抱着从高空坠下的母亲。你想,原来这就是命运之爱,接受生命的无意义,接受选择的命运,热爱自己的命运。
好像就是这里了。你已经到了胡同口,准备去王阿婆的小吃摊喂饱你的胃,即便小文不在,你也该好好吃饭。你下了车,雪花飘得更大了,你往胡同里走去,似乎是个风口,漫天的雪花将你包裹,落在你的头发上,睫毛上,鼻子上,掌心里,你成了一颗巨大的蒲公英。胡同很短,尽头是一个正在修缮的寺庙,围上了原来就狭窄的道路,一家香烛店里飘出清雅的佛音。你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有小吃摊,难道天气不好没有开门?你走向香烛店,袅袅梵音似乎在悯度世间光阴,店里坐着一个老婆婆,皱纹在她脸上画着年轮,颤巍巍的手摩挲着一串佛珠。
阿婆,这旁边有小吃摊吗?
什么?你说什么?
王阿婆的小吃摊。卖好吃的酥饼的。
老婆婆抬起头,你才注意到她的眼珠是白色的,像两颗落在那的蒲公英。
我就是王阿婆,可是我不卖酥饼。这胡同里,几十年了,只有我这一家店。
一阵风簇拥着雪花钻进来,你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飞出香烛店,飞过拥挤的街道,飞过白色的桐泽山,在一片苍茫中飞向广袤的天空。
尼采哭了吗?他哭着说,孤独只存在于孤独中,一旦分担,它就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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