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捕手

作者: 非村 | 来源:发表于2021-04-19 00:47 被阅读0次

    张平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离他落地点不到两米的位置。很大的一记闷响,有一粒小石子弹起来,砸在我的小腿上。

    我皱眉转头,看到工友们惊慌失措地聚过来,在不远处捂住嘴巴,瞪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被刻意放慢的电影镜头。

    而此时的张平则像破麻袋一样趴伏在地上,离我的距离不到两米。

    人们很快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以张平为中心围成了几个圈。我挤在人群里,视线被挡住,鼻下只闻到被烈日蒸腾出来的汗臭味。

    01

    自从二十岁那年趁着夜色离家之后,我就决定要避开一切有可能把我再次拖入那段回忆的人和事,比如张平。

    张平是工头老刘带进来的,二十多岁。来的那天,他身上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工装衬衫,其中一只袖子上印着几个快要掉色的英文,如果我记得没错,有好几个单词存在拼写错误。我不自觉地冷哼一声,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就没有少过。

    他个子不高,身体瘦削,面容白皙,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看上去就像个女孩,让人怀疑,这样的人能干体力活吗。

    老刘介绍他的时候,东子正带着几个河南的老乡在打牌。他将纸牌高举过头顶,“啪”一声用力甩在床铺上,然后抓紧时间把叼在嘴里的红塔山夹下来,边吐烟圈边用中指轻巧地将烟灰弹到床与床之间的缝隙里。

    我当时正在吃泡面,张平站了一会儿,看没人搭理他,主动坐到我身边:“哥,我叫张平。侬……哦……你叫什么呀?”

    句尾的“呀”字拖得很长,还用了“侬”,甬舟那边的口音?果然,他紧接着介绍自己是宁波人。也算是我的半个老乡,方言基本相通。只是那边的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字,梗在我的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很难受。

    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话,继续低头吃我的泡面。

    张平见我不理他,吐了吐舌头,也不走开,而是把视线移到我放在床头的几本书上。是的,我的床头总是放着几本书。因为工期一结束,我们就得换地方,所以我不敢买太多的书,只留了喜欢的几本翻来覆去地看。其中有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还没有读完,书就找不到了。后来我逛了三次旧书摊才又勉强淘到一本。

    “麦……田……里……的……守……什么?”张平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本书,“守望者”三个字因为封面掉了一层,几乎看不见了。我从他的手里夺过来时,不小心碰到了泡面桶,红油溅到了书脊上,尽管我马上拿了纸巾去擦,油腻腻的污渍仍然不可避免地漾开了。

    张平大概没有想到我是这个反应,“腾”一下站起来,不停地和我道歉,我绷着脸不想说话。听到动静的东子叼着烟,冷哼一声,对着其他几人扯了一句:“你们干啥嘞?狗啃麦苗,装洋嘞!”他们几个听了,随即往我这边递了下眼色,嘴角笑笑的,又“啪”、“啪”、“啪”地甩起牌来。

    我向来不理会他们,这让我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东子纠集了一帮老乡,成了这个工地上最大的派系,平时有什么轻省的活儿,都被他们霸着,其他人根本就没有机会。他们很“团结”,连工头老刘都要忌惮三分。在第一次喊我打牌被我冷漠拒绝之后,东子就对我很不满,冷嘲热讽、指桑骂槐那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平时就不怎么说话。张平来了之后,这样的情况才好一些。他总喜欢往我跟前凑,缠着我给他讲书里的故事。东子自然是看不惯的,有好几次在我们聊天时,强行把他拉走参与他们的牌局。

    02

    其实这反倒让我轻松。沉默和远离,我已经很习惯了。我甚至认为这种沉默和远离,是一道屏障,可以安全地阻隔清明的理想和污浊的现实。

    张平却不这么认为。他总是和我说:“文哥,你得多和大家多说说话”、“文哥,笑一下嘛”或者“文哥,集体的活动要一起参加呀”。

    因此,有一段时间他很想改善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大男孩,总觉得付出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他先是决定教会我打扑克牌。这个过程很艰难,从刚开始的叫牌,到后面的记牌猜牌,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智商考验。我的父亲曾说,我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也许他说得没有错。而且说到底这是一种妥协,我的内心是排斥的。

    这项努力失败之后,张平又试图说服东子他们少打牌,多做点其他有意义的事。

    东子听了这话的反应是这样的。他把手里的牌“啪”一声甩在地上,嗤笑着将张平逼到墙角:“啥是有意义的事嘞?”

    这个问题张平答不上来,我也不能。我的父亲用细竹棒抽打我,把我困在屋里,不让我出门,拿着水泥匠用的瓦刀,逼着我跟他学手艺,龇牙咧嘴喊着的就是“侬成日地看这些东西有嗖意义”。讽刺的是,我现在白天,拿在手里用来养活自己的就是这把瓦刀。

    张平的努力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只好退而求其次,尽量不让我们呆在一个房间里。下了工,他不是撺掇着东子去隔壁打牌,就是拉着我去工地的空旷处抽烟聊天。

    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话,每次他都显得很高兴,比如说他去工地外的小超市买水的时候,收银的小姑娘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他也能绘声绘色地讲上半天。“她只是出于礼貌!”我提醒了他很多次,却完全影响不了他快乐的程度。

    在知道我发表过几篇小文章后,他对我愈加崇拜,“有自己喜欢的事情真好呀!”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拿着书的两只手略微有些颤抖,脸颊两边的酒窝深陷,像两个刻意挖出来的小坑。

    他不知道的是,拿到手的那点稿费,还没有他做小工一天挣得多。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张平彻底和东子他们决裂。那天我没有在工地,东子他们突发奇想决定在工地上烤红薯。用石块搭完了土灶,却发现没有引火的东西。最后东子回我们住的板房拿来了一本书,正是我之前不见了的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封面的四个角我特意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丢的时候还是八成新。

    当时,张平蹲在地上生火,发现东子递过来的是一张纸。看了页眉上的书名,他伸手就要去夺书。几个人把他拦住,东子歪着嘴,故意挑衅地一页一页往下撕。

    “我只要想起这是你心爱的书,我的火就噌的一下起来了,我什么也管不了了。”所以,当东子将整本书都扔进火堆的时候,张平疯一样地扑过去,可是,火势太猛,书页易燃,纸张的黑色灰烬就像我们还来不及实现的梦,被风吹散,迷了眼睛。

    “你……打不过他们,所以没有必要。”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嘴角暗红色的血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掐得自己生疼。

    其实,我的书不是第一次被烧了。那一次,父亲拿走了我所有的书,我从被关着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纸张燃烧的声音和味道,我听不见也闻不到,只看到跳动的火苗像可怕的巨兽吞掉了我对未来全部的向往。我拼命捶打房门,可是没有人来帮我。母亲坐在厨房里暗自垂泪,祖母颤颤巍巍地在门外回应我:“还是学门手艺来得实用”。

    “文哥,有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真好呀!”张平又一次说了这句话,我终于松开抓着自己膝盖的双手,感觉自己在无尽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奔跑的时候,有人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我,告诉我要“继续加油”。

    03

    120很快就到了,工友们都搭了一把手。老刘跟着上了救护车,我挤在人群里,看见护士给张平戴上呼吸罩,把他垂下来的双手平放在担架上。我踮起脚尖,试图确认下他还有没有在呼吸,车门却一下子关上了。

    “张平不是刚来没多久吗,怎么去这么高的地方做钢筋工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也很残酷。和东子他们打了一架之后,张平很快就被调去扎钢筋,这个工种要一直低着头,保持同一个姿势,东子他们没人愿意干。老刘排班的时候,特意叮嘱张平,就在下面扎,不要去上面。但工作起来说不准,哪里需要就得去哪里。命运推着我们往前走,能由我们选择的机会少之又少。

    救护车走后,我又在张平落地的地方呆了一会,凌乱的石子铺了一地,和前后左右并没有明显的不同。然后我回了板房,坐在他的床上。我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本日记。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记日记的习惯。

    小小的一本,还被编了号,我拿在手里的这本是第七本。翻开来,字写得歪七扭八,还有一些素描,没什么技巧,但看的出来画得很用心,每一笔都下得很郑重。其中有一页画了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看封面,是被烧毁的那一本。

    他在旁边写了这么一句话:“文哥的书,可惜被烧了。”还画了一个哭脸。再翻一页,又画了一本书,还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但是封面不一样,“买给文哥的生日礼物”。旁边画了一个笑脸,笑脸上有两个酒窝。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在他的床头又找了一下,果然发现了一个用礼品纸包装起来的东西,包得高低不平,好几个角都没有折好,透明胶带胡乱地贴了好几道。金黄色的纸面倒是很像麦田。

    撕开包装,果然是画在日记本上的那本书。翻开来,一股新鲜的油墨香直冲鼻尖,我低头深嗅,一张纸片掉了下来。纸片上密密麻麻地摘录了书中的一段话,是张平的字迹,稚嫩但很工整: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里守望,要是有孩子从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它们捉住。……我只是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他还在这段话后面画了个棒球手套,就是书中霍尔顿的弟弟艾里的棒球手套,写满了诗歌的棒球手套,然后是一句话:“看不太懂,太深奥了。用这个就能捉住吗?哈哈。”旁边又是个笑脸,有两个酒窝的笑脸。

    这时候,我的眼泪开始落下来,黄白色的书页先是有了几个凸起来的水滴,水滴慢慢渗下去,纸张变成了灰白色,“悬崖”两个字模糊了边界。我蹲下来哭得像一个孩子。

    04

    老刘从医院打来电话,说张平还在动手术,还没有脱离危险。

    我把书小心收好,继续往下翻日记。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一个画册,画个什么东西,然后写一小段文字。锅碗瓢盆、瓦刀线锤、石块木条、钢筋水泥,甚至还有一只偷吃方便面的小蟑螂。

    每幅画都画得很用心,一笔一划都遵循着自己的章法。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喜欢画画,也许当他说起“喜欢而擅长的事”时,心里想着的还有自己当画家的梦想。

    翻到最后一页,画的东西最多。一桶油、一袋米、一包红枣、一袋麦片以及一袋洗衣粉。旁边写了一行字:明天下午带回家的东西。落款是昨天。也就是说,今天下午,张平计划要回家。

    从这里坐高铁到宁波,只需要两个小时。张平曾经和我介绍过他所在的村子,所以我决定替他跑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困顿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对于关心别人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完全适应。我有点恍惚地在十平米的板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才想起来张平喜欢把大件东西放在床底下。一桶油、一袋米、一包红枣、一袋麦片以及一袋洗衣粉。

    我不能理解回家为什么要带这么重的东西,但是我仍然把它们全部塞进了一个大的旅行箱里。轮子滚动时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很久没听到了。车站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有些要离开,有些正回来。我站在大厅中间,茫然四顾,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前还是往后。

    一直等到我坐进东向的火车,坐在吵嚷的车厢,男女的交谈声、孩子的哭泣声、列车员的叫卖声真真切切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奔赴在曾经最排斥的方向上,越来越近。

    张平的家并不难找。在问过两个老伯之后,我顺利地站在了他家门口。开门的是张平的母亲,结实又粗糙,和我的母亲一样。

    我在高铁上已经想好了措辞,自称是张平的队长,正好要回家就顺便帮张平带点东西过来。张平的母亲并没有怀疑,她小心地摸着我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油、米、红枣、麦片和洗衣粉,双眼湿润:“前几天,阿平和我说,他到了那里很受领导器重,领导给他发了很多奖励。”

    “是的,他很努力,也很上进。”我很自然地接了她的话,一点都不觉得谎言是多么可耻的东西。

    张平的母亲很热情,坚持要我去张平的房间坐坐。房间不大,墙上贴满了学校的奖状。“他弟弟的成绩比他更好,而且我们听说学画画会花很多钱,没办法,只好让他辍学。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们。”张平的母亲把张平留在家里的其他六本画册递给我,神情郁郁。

    是啊,也是个不实用的梦想。

    一个小时后,张平的弟弟张安送我出了村。和他的哥哥一样,张安的脸上也有两个很深的酒窝。

    站在落日的余晖里,他问了我三句话:“哥哥还在继续画画吗?”、“哥哥是不是出事了?”、“哥哥会好吗?”

    挂掉老刘的电话,我看着这张和张平酷似的少年的脸,再一次湿了眼眶:“会好的,你的哥哥是一个优秀的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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