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伽 蓝
插图:杨朝辉
1.
“不知不觉,你会爱上一个人。”大光说。丽丽在磕瓜子。丽丽用胖手指抓着一把瓜子,像磕着时间,满屋子都是瓜子皮爆开的轻响,还有她吧嗒嘴的声音。
“你爱上一个人,然后不久又得忘掉。”大光说。
丽丽说:“大光,你这不是扯淡吗?你刚才亲过我了,算不算爱上我啊。”说着,把腿搭到沙发上。很胖的一双腿,配合圆滚滚的身子,还有变了形的鹅蛋脸,显得很性感。
“我说的是我的感觉。”大光说。
“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就是逗逗你。”丽丽有些得意,当她看透一个男人的心,就不在意这个男人了。现在,大光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丝不挂,相当狼狈。
“我说感觉。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只知道磕瓜子。”大光撇了撇嘴,似乎对瓜子很不满意。瓜子是个坏东西,很坏。
不过,也真是的。每次大光到丽丽这儿,丽丽都在嗑瓜子,茶几上总有一食品袋瓜子要在接下来被丽丽吃光。丽丽这么胖,就是被一个个小小的瓜子填充起来的。有时候,大光这样想。也有赶上其它的事儿,大光来找丽丽,丽丽的门窗关得很严实,绿色窗帘遮住了外面的天光。大光敲门叫丽丽,然后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丽丽说:“哎,——”
丽丽说:“要不然,你一个小时后再来?我在忙。”
大光说:“嗯。”大光就悄悄走开了。大光对这些时刻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人会真正属于自己。世界上的事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实在没地方去,他就像一条鱼一样在一条街上闲逛。
这条街就叫春风街。
靓丽理发店,阿婆烧饼店,春元饺子馆,四川正宗麻辣香锅,长沙臭豆腐,纹身坊,小超市,文房四宝店,张一元茶庄……街道显得很脏很油腻,在出入口附近安了几条黑黄相间的减速带。但是人来人往,说笑打闹,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成一锅粥。有人推着自行车,转过胡同就不见了,过一会儿,你又会看见他出现在发廊里;有人一头扎进小饭店里喝酒。扎啤,花生米,毛豆,羊肉饺子;有人纯粹就是路过,但是在经过臭豆腐摊子时,女的停下来撒娇,非要吃臭豆腐,男的就去买,然后两个人一起蹲在路边吃,不远处就是一个垃圾箱。卖鸭头的把酱好的麻辣鸭头整整齐齐码在箩筐里,一阵阵麻辣味儿直钻鼻子眼儿。大光总想起在水里成群游动的鸭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羽毛闪闪发亮,小溪宽敞的水面碎了片片金光。
大光就在这条街上晃悠。街上的人倒也半熟不熟的。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站定一下,敷衍几句。
然后,转来转去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又转到丽丽这儿来。窗帘拉开了,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粉色的床平平整整,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有几个烟屁,旁边的丽丽又在磕瓜子。
丽丽见大光进来,就问:“逛够了,这么久才回来?”大光说:“工地上没事儿做了,就过来看看你喽。”
“我有啥好看的。是不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净瞄人家老板娘,老板不要你了。”大光说:“哪儿敢。”不过他倒是一闪念老板娘有一段白皙的脖子,也只是一闪念,就把目光直勾勾地看丽丽。丽丽穿一件丝质睡衣,像一座白肉山在那儿,脚上的黑色高跟鞋很亮,一闪一闪。
“我找找,看挨老板打没有?”丽丽站起,悠悠一身肉摇晃着凑近来。
“能看你也就知足了,别的奢望不敢。”大光说得很真,感受着一阵燥热。
“不想你老婆?”丽丽也知趣地坐回去,吐出一个瓜子皮儿,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想。”大光说。“一干上活就忘了……什么都不如你。那个歌怎么唱的,春风十里都不如你。”大光说着,身子也就往丽丽的肉上挤。
丽丽推他:“一边去,本仙子还有点儿累呢。”大光看丽丽,卷曲的头发一张胖脸,淡淡的熊猫眼。他当然知道累是怎么回事。
大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点烟。白沙,有点呛人。烟雾一会儿就飘散开来。丽丽也不制止,有一搭无一搭地找话说。
大光的思绪随着升腾的烟雾飘荡到脚手架上,一会儿又飘了回来。他的眼前晃着上午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一个河南小个子的抽搐的脸。但是,他没说,虽然他的腿到现在还有些抖。
这时候,丽丽一扭一扭地走到窗户旁边,拉上了窗帘儿。

2.
有一回,大光枕着丽丽肥胖的手臂想心事儿。丽丽早就睡着了,圆滚滚的身体占去了床的一大半儿,像一条有出气无入气的肥鱼。间歇性的,在长长的一个停顿之后,才突然喷出一口气,这模样有些可怕。但是,大光早就习惯了这些。实在睡不着,或者被挤得扁扁的,就坐起来,在沙发上坐着抽烟。
一般是在夏天的夜里,空调的声音嗡嗡地哼唱着像得了心悸,他看着水汪汪的月光透过窗子切进来,像家里的月光一样亲切柔和。
想着自己这么多年从家里头出来干零活,空有一身力气,在工地上早出晚归的,实在辛苦。最痛快的情形只有两样儿。一样儿是和工地上的兄弟下班以后撅啤酒,吃着烤串,拉着家常,大多是工地上的事儿,这个活儿应该怎么干,那个活应该怎么干。还有夹枪带棒的臧否人物。有时也稍带着说说春风街上的事儿,带点儿色的时候才觉得过瘾。酒就会喝得更快了。真的很快。一怼就是十几瓶。有时候,先白的再黄的,常常喝得昏天暗地,风马牛不相及。另一样儿就是几个半梦半醒的人拉拉扯扯横过马路,歪歪斜斜回工地,或到春风街上兜兜风。
春风街的确满街春风。春天的时候,街口的一棵十几米高的泡桐树翻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花,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儿,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和本地人混迹于此,各取所需。本地人一般都是房主,把院子全都盖满了房子,房子挤房子,房子摞房子,家家都像小小的迷宫。再把房子租给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有了这些房租,本地人就很逍遥了。靠着祖上的荫蔽,再等一等国家的红利,不定哪天赶上拆迁,本地人马上就是身价百万千万的富翁。外地人起早贪晚地干活儿,天蒙蒙亮就收拾利落了,等着顾客;半夜三更还舍不得关门,想多赚一点儿;也有的白天休息,夜里工作。他们所得除了交房租,就是维持基本生活开支。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仅仅是昙花一现的过客。只有极少数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大光的老板二龙是一个:先是把老婆接到工地上,然后又在工地附近租了房子,口音也改得差不多了,看起来越来越像本地人。
有一次,大光和几个哥们儿谈起网上盛传煎饼大妈月入三万的消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撇嘴。
大光说:“屁,倒是让你摊。吹死牛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眼泪花儿都出来了。但是,这件事本身却一点儿都不可笑。
人到了四十岁,大概有许多事情不再相信了,也不再对许多事情抱着莫须有的希望。出来打工这么多年,过年过节的时候最难将就。大光自己一直住在简易工棚里,一个宿舍四个人,随着工地搬来搬去,像一盆盆长了脚的花花草草。
他想起来上次回家大概是在三年以前。自己挤着火车回去又挤着回来,光路费就花了千儿八百块。孩子十岁,在附近的镇子上读书,见到大光没有立刻扑上来,显得有些生疏了。老婆倒是忙里忙外,晚上更是欲火焚身。这还多少让大光感到高兴。他搂抱着她热滚滚的身子,终于有了一点儿满足。但是,当老婆问起跟他一起进城时,大光就感到大为光火了。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并且不止一次想过。但是,根本没有这个条件,这件事想想就是登天了。这么多打工的里面,能登天的只有二龙一个。其他人捆在一起不顶他一个的。
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进的。但是城或早或晚的要摊到你的家乡来。
大光和老婆先是热火朝天,后来背对背睡了,天亮的时候又和好如初。
回城的时候,大光只带了点路费和伙食费,其它的都留在家里了。本来也没有多少钱,大光还是赤条条一个人回城来,像一条鱼除了满身鳞片什么也没有,却一脚又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恍如隔世。只有在每月月末往家里寄钱的时候,他还能时常想起老婆俊俏的脸,原来的水色天光正从脸上悄悄褪去,变得和农村的夜晚一样黯淡,少了许多的光泽。
丽丽翻了个身,整个床板都咯吱咯吱响。她迷迷糊糊地说:大光?上来抱我一会儿。

3.
二龙的儿子叫毛豆。圆圆乎乎很可爱。刚开始跟着二龙住在简易房的时候,大光就爱逗他玩。工地上孩子少,大点儿的都忙着赶作业,和毛豆玩不到一处。大光每次下班后,看见小孩子自己玩,就走过去抱起来举过头顶,有时候陪他拍两下皮球,一来二去就变成了叔叔。
二龙的老婆也就常常袅袅地从简易房出来,搭几句闲话。二龙老婆瘦削的肩膀,圆滚滚的屁股,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鹅蛋脸、杏核眼、薄嘴唇,说话时声音很细很柔,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那时候,二龙是大光顶羡慕的人。孩子老婆热炕头儿,农村人最惬意的生活,二龙生生把它搬到了五光十色的县城里。这相当了不得,曾经的穷小子二龙得道成仙,祥云缭绕,连鸡犬都跟着升天了。况且这老婆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像所有吃苦耐劳的农村妇女一样,二龙的老婆离开山旮旯并没有飞进凤凰窝,而是承担起了给工人做饭的任务。
一开始做十来个人的饭,后来做十几个人的饭,然后和招来的厨子做几十人的饭。工人的饭菜相对简单,一般是馒头米饭一菜一汤,逢年过节或干重体力活的时候就要做肉菜,平常也略带荤腥儿,米饭和馒头管够吃。干活儿的工人山南海北哪儿都有,大家胃口也不一样。不过,重体力活干得久了,什么样的饭菜都囫囵咽下去,当然,吃肉的时候要多嚼几口,幸福也就在这一的咀嚼中多了一点儿滋味。
也并不一定是溜须拍马,大家都不约而同夸老板娘做的饭菜好吃。
大光说:“嫂子做什么都好吃。”
二龙老婆说:“好吃,就多吃点啊!”
大光说:“是真好吃,自打嫂子来了,我们的伙食水瓶儿上来了。”
二龙老婆说:“早也没见你们饿着,偏生一张好嘴。”说着,眉眼也笑了。
也有时候,有工人在一边打岔:“饺子才好吃。”工地上的确很少吃饺子,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大光忙接过话头儿:“别胡扯啊,嫂子够辛苦了。你还想吃饺子?小心老板敲掉你板儿牙!”
几个工人不说了,互相瞄一眼,就都偷着笑,一边又忙着往嘴里扒饭。
的确,嫂子也是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好菜。
大光知道他们的言外之意,这里有善意提醒,也就装作不知,自己低头吃饭。一抬眼望着工地上的电线杆子,竟然想起远在乡下的老婆来。
黄昏的天空,常常有一丝丝彤云,过一会儿也就一丝丝地散去了,像谁拿抹布揩过一样,天还是宝蓝色的虚空。
二龙老婆拾掇利索,也回屋了。城市灯火摇摇,二龙带几个工人去建材市场买材料还没有回来。
工人们吃过晚饭,灌了铅似的沉腿,又轻便了许多,恢复了一丝力气。大家叼几根烟,休息一下,就吆三喝四到街上闲逛。
在大光眼里,二龙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山东的瓦匠,河北的泥水匠,山西的木匠,河南的电工、管工,小工们更是来自四面八方。也不知道什么天降奇缘,大家汇成了这样的一支队伍,跟着二龙在县城里揽生意,混日子,在灯红酒绿的县城里淘金子。
的确,县城里遍地都是金子。本地人不爱干的粗活,技术活,慢慢都成了金沙,往吃苦耐劳的外地人兜里流。
大家引以为傲的二龙也并不是神仙,先前也在这样的一支队伍里讨生活,吊顶子、铺地砖,混了几年,渐渐成了这个草台班子的主力,很受老板器重。后来,进料、出料、招工、收账的活儿老板也常常带着二龙,二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渐渐看出了些门道。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更小的县城,离大城的豪华很近,离农村的粗陋不远。整个地区百分之九十八点五是山区,一条季节河流穿过绵延起伏的群山走到下游的冲积平原上来。
于是,就在这百分之一点五的平原上造城。
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所有的平房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就被拆除殆尽,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蔚为大观。房价也由当初的两千元一平米涨到了七八万一平米,而且还有不断增长的势头。真是百家欢喜千家愁。喜的是那些拆迁户,依依不舍告别住了几代人的老宅子,美滋滋地搬进了带电梯的高层。愁的是那些买不起房的或租房客,眼见房价已高不可攀,只好望楼兴叹,偏偏房子租金又暴涨,一时间苦不堪言。
二龙的老板就在这时候,摊上了不知道怎样的麻烦。原来买到手的楼房略低于市价卖掉了,其中一半还了不知什么时候欠的债,另一半发了工人的工资。
二龙的老板给二龙开工资的时候,二龙却坚决不要。
二龙说:我不知道老板您摊上了什么事儿,大哥有难的时候,兄弟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工资我不能要。
老板说:你那点儿工资解决不了什么。对你可是有大用场,领走。
二龙仍然不要。
老板硬往二龙怀里塞。二龙都挡回去。
老板说:好!好兄弟,够义气。哥哥的事儿你管不了,有这份心也就够了。哥哥走的时候,把工地的活转给你,你接着干,敢不敢接?
二龙说:大哥,我接。我接了你还是我老板。
老板说:什么老板,是你哥。这回的事儿,哥扛不住,受牵连了。你自己另起炉灶吧。
二龙说:我等大哥回来。
老板拍拍二龙的肩膀:明天你跟我去趟工地,见见郭总。
二龙说:好。

4.
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小个子,姓郑,大家管他叫小郑。小郑在春风街认识的女朋友叫小喵。小喵是街上一家武汉久久鸭的女儿。卖久久鸭的不只这一家,还有两三家,小郑每一家都尝过,只说这家正宗。河南人偏说武汉的鸭子正宗,这多少有些奇怪。后来,小喵成了小郑的女朋友,手拉着手在大街上走,大家就不再奇怪了。小郑和小喵倒不以为然,对了眼,就好上了,没有别的。小喵他爸最后一个知道,不同意也没办法,小喵愿意。小喵也跟小郑到过工地的工棚里去,小喵一去,几个同室的工友就悠悠到春风街上去,把一个有着汗臭味儿的工棚让出来。小喵一点儿也不嫌弃,呆上老半天。有时也帮着小郑洗衣服,有时两个人就又从工棚出来到小县城里逛,人多的地方买点零食,人少的地方卿卿我我。
小县城除了有一条春风街颇有风情,还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是一条季节河,名字叫情河。雨季河水清澈,涓涓流淌;旱季河水常常断流,变成臭气哄哄的泥沟。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人说的上来。后来,从别的地方调来一个干部,看上了这条河,专门申请项目做了防渗漏工程,维护了堤坝,又花巨资山石树木花草,这条河就焕发了青春,变成小县城的一座大型水岸公园。
夏天的时候,河边钓鱼的人很多,河边散步的人也很多。秋天的时候,岸上的波斯菊、孔雀草得意起来,连成一大片粉,一大片黄,沿着砖砌的小路婉转,煞是好看,也就成了人们休闲的极好去处。
周末,小郑和小喵常来这里散步。他们俩觉得很多地方都很好看:哪儿有一片又高又密的芦苇可以看见野鸭子在水里游荡,哪儿又有几块平整的巨石,可以坐在上面眺望远处的景致,哪儿又有一个少人光顾的河心小岛,每个周六的下午七点钟,一个吹小号的老头儿就开始收好乐器回家去,把一整座岛留给他们。
对于公园里的许多树,小郑和小喵都认识,他们的很多秘密都曾被这些树见证,又被散步的风吹落。每一次小喵从这里回到家,就会变得更美丽一些,而小郑也就变得更英俊,连眼睛都愈发明亮。
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的事情能够发生,并没有任何征兆与附加条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但是,这个梦想并不会维持太久。当一些现实问题像海浪一样拍打这两个年轻人的时候,他们的梦想就像沙堡一样一点点粉碎着,最终不留一点痕迹。然而,这样的悲剧对于激情澎湃的大海来说,简直算不了什么。生活的大海,仍然无所顾忌的释放它的淫威。
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前天,小郑和小喵还一起去了金凤成祥上面的咖啡厅。穿过糕点、奶油那一成不见的甜蜜气味,在二楼的双人卡座上一边闲聊一边欣赏着街边的风景。
街上的车来来去去,人影晃来晃去,梧桐树的叶子边缘正在枯黄,风在叶子上跳来跳去,像和梧桐树调情。
两个人心情也很好,一人一杯咖啡。不得不说,小喵有一双很好看的手,十根手指细长,皮肤嫩白柔滑,这也构成了小郑喜欢的一个重要原因。每次攥着她的手,都像攥着一朵有温度的小白云,走路都显得轻快。当然,在小郑眼里小喵处处都生得恰好,身材苗条,一张脸也显得很精致,有一种精雕细刻过的美,睫毛很长,眼睛一闪一闪,好像会说话。
这样的一个小喵就坐在民工小郑的对面。两杯咖啡也在桌上坐得很端庄。这让小郑很是得意。如果这样的氛围一直保持下去,慢慢度过一生,应该是最值得回忆的。
那天也不知谁先起的话头儿,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床。又从床说到了房子,从房子说到了房价,从房价说到了外面的天气和老家的天气。一个人说汉口,一个人说郑州,两个人的脸上就笼上一层淡淡的雾霾了。
两杯咖啡很快喝光,然后又要了两杯。
小郑的眉头紧紧锁住了,眼睛盯着小喵细长的手指用吸管慢慢搅拌着咖啡。也许当一种现实轻轻砸向梦幻的彩蛋时,我们才知道彩蛋只是一个好看的空壳儿。
小郑想来想去,觉得无路可走。
小喵想来想去,也是无路可走。
两个无路可走的人现在特别沮丧,所有从前的美好与将要到来的美好都被轻易击碎了。那一刻,他们都品尝到了咖啡的苦,加了牛奶仍然很苦,加了糖也还是苦。
后来,两个年轻人开始盘算,以他们各自的收入测量着以后的日子。外面的街人越来越少,风突然大起,夹带着雨水对街道进行清洗。一些雨水扑打着玻璃窗,又流下去,弯弯曲曲的泪痕。
雨停下来的时候,小郑照旧送小喵回家,然后自己回工地。但是,这个沉重的话题像一把大锁,锁住了他们难以开启的未来。在一个瞬间,他的背竟然有些驼,原本瘦小的身子,现在似乎就要干枯,像一艘船开始漏水,用不了多久就要朽坏,被狂浪击碎。
当小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一刻,小喵正站在卖手机的柜台前发呆。右眼皮突然一阵狂跳,她被神经如此剧烈的抽搐吓住了。对面电视机四十吋的大屏幕正播放一头非洲狮子猎捕羚羊的慢镜头,狮子的牙齿已经擒住羚羊的脖子,干燥的草原上掀起一阵死亡的尘土。
那一刻,她感觉到这个世界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无法还原的改变。当然,她还不会知道小郑从脚手架上直接掉入到她未来的记忆里;她也不会知道,小郑那张在坠落中惊吓过度的脸一点一点被风吹得面目全非,而他瘦小的身体却越来越大,像一片就要落入眼底的黑夜。

5.
当二龙的老婆站在六层的板楼凭窗远眺的时候,她看见黑暗里层层叠叠的高楼,睁开无数扇窗子明明灭灭,并用挺拔伟岸的身体抵向细雨绵绵的云霄。也不过几年时间,紧贴住土地的那些破补丁一样的院落就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这个时代已经破釜沉舟,以加速度迎向身边的机遇。
想想自己初来乍到住在工棚里的日子,每天还要伺候几十个工人饮食,的确受够了许多不曾想到的苦。只不过,她自己能够忍。甚至,很少抱怨。
所以,这个女人在二龙眼中是温润的,有着玉石一样美好的质地。当二龙只身一人到城里闯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断绝对这个女人的思念,对她的眉目肌肤凹凸有韵的身段日想夜想。除了生意上对成功的渴求,二龙最大的梦想就是要把自己心爱的女人从乡下接到城里来,而前一种渴望一直都在为后一种渴望剧烈燃烧。
现在,二龙做到了。
这让二龙的老婆感到满足,虽然到城里的路并不好走,又经历了许多的沟沟坎坎。
夜色笼罩的县城并不算繁华。与大城相比,它也仅仅算繁华的二手货,仍然处于向繁华高处攀登的阶段。所以,二龙的老婆看见的也只是一片纸牌一样闪烁的灯火。
在这些灯火中间,有一座古典样貌的建筑露出辉煌的顶子。那是几年前凭空臆造的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情楼。整座楼模仿的是黄鹤楼的规格,楼高五层,临河兴建,每到入夜便亮起灯盏,照亮一个宽大的情楼广场。广场也以楼得名。楼位于情河畔,情河畔被辟为公园,当地人称为情湖公园。说是湖,其实是有了几处人工水洼,随着雨季到来而水量增多而有了湖的样貌。围绕着几处水洼又修桥铺路,养花种树,渐渐成为一处可以流连的景观。当地人常常到这里休闲垂钓,在禁止垂钓的牌子旁边。外地人常常到这里散步,在一个注重养生的年代悄悄加入养生的大军。
二龙有时带老婆孩子去散步。在到拥挤不堪的大城里走过几处名胜,逛过几次商贸大厦以后,最实惠的休闲区仍然是家门口的公园。
每天晚上六七点钟,晚饭以后,公园里也是一片平庸的繁华。尤其情楼广场上人来人往。小商贩们到亮如白昼的楼下摆地摊,麻梨手串、麻梨手把件、文玩核桃、菩提子、玉石制品、瓷片、葫芦、桃木拐杖、花椒木拐杖、帽子、织物、内衣内裤、袜子布鞋、换季衣物、旧书……琳琅满目。还有唱歌儿的,弹曲儿的,跳广场舞的……偌大的广场弄得热热闹闹。
倒也不必买什么东西,随便逛逛只当放松一下,换一种心情,生活里有的是希望。再往河边走,人就少了许多,健步走的人自顾自地沿着公园里的小路长长跋涉,把单调和乏味走成了习惯,走成了人生。但是,仔细比较一下,这些人的人生大致相同,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羡慕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
他们的脸这样平庸,他们的步伐这样稳健,似乎有一种命令被他们默默遵守着,直到他们走向各自的目的地。或者,他们本来也没有目的,只是这样走着,走着。
每天傍晚,当情楼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生活都向这里汇聚,如同四面八方涌来了潮水;过一会儿,大家又稀释成细流或水滴,返回各自的草叶或云层,像没有来过一样。
二龙的老婆这样想,这座情楼就像私人生活的总开关,当电闸被按下,整个县城都会围着它旋转起来,越转越快。
这大概也是当年县长力排众议,申报项目斥巨资修建此楼的目的。一座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将带着县长的名字被载入区域的史册。
然而,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那位修建情楼的县长因为贪污与挪用公款等罪名被抓起来了。小县城一时哗然。
斯人落马,然而情楼仍然准时准点地亮起来,带领这座小城加速旋转,仿佛进入了发展的漩涡,所有的事物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情楼无情,对于始作俑者弃之如癖履,也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二龙喜欢这样的旋转。二龙常常对老婆说:丽珍,要是能接下情楼这样的一个大项目,下半辈子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那时,他们刚刚搬到楼房的大年夜,他们一家三口隔着窗户看县城里的烟花。最好看的是礼花,在半空中展开,光雨一样落下来,照亮天空一角。
不久,二龙果然在区里修建“情阁”的时候,承包了向山上修路的工程,一年下来,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从前那些苦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6.
大光怎么也忘不了小郑的那张扭曲的脸,连和丽丽做爱的时候也忘不掉。出事那天,是他、小郑、坏三儿和黑子一起检查的脚手架,脚手架的接头没有松落的,走上去很稳当。只有两块比较孬的垫板有点晃荡,特意加固了,基本没什么问题。再说,上面干活的人知道位置注意点儿就行。这样的情况常有,也就不是特别在意。
那天,小郑是哼着歌爬上脚手架的。这项工程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十层的居民楼,他们承包的活是按照合同要求给墙体贴仿古砖。活儿已经干了一小半儿,仿古砖已经整齐地爬上了六楼,铺出一片古色古香。当然,这片古色古香里多少又掺杂着一些不自然。砖的颜色就显得轻浮,加上砖身相对脆薄,总感觉像给大象擦胭脂抹粉。但是,合同上是这样写的,尺寸厚薄与颜色以及品牌都有严格规定,就必须这样去落实。
从已经完成的地方看,整体效果不错,的确造成了设计中所提到的仿古味道。加上楼顶的仿古阁楼,远处看整个小区仿佛一座长得特别高大的巨型四合院。
小郑、黑子负责运料,大光和坏三儿负责贴砖,算是一个小组。几十人同时开动,大家都手忙脚乱地从脚手架上爬上爬下,走来走去,好好的过了一个上午。然后,吃饭。中午菜是白菜粉条炖肉,馒头管够。下午一点又继续抢工,因为工期很紧,老板也着急。每天就多加两个小时的班,中午休息的时间也相对短了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忙得不亦乐乎,进展也很快,按工期完工已不成问题。
谁都想不到,素来机灵的小郑会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唉,小郑你真不应该掉下来!你怎么他娘的就掉下来了呢!奶奶的熊!大光和坏三儿听见黑子一声叫唤转过头来看时,小郑已经不见了。接着所见工地上堆放的脚手架的铁管儿一阵乱响。几个人从高处去看,只见小郑俯身趴在下面一动不动,软塌塌得像条死狗。
坏三儿叫:“小郑,小郑。”小郑不动。
黑子从脚手架上往下爬。
大光,也忙着从脚手架上往下爬,两条腿有些抖索。
当小郑的女朋友小喵赶到医院的时候,小郑身上插满管子。旁边围着一圈脏兮兮的工友。
小喵叫:“小郑,小郑。”小郑不动。
小喵问医生:“54床的小郑怎么样?”小喵的声音在发抖。
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
小喵说:“我是他女朋友。”
医生说:“他全身多处骨折,头骨严重脑震荡,局部有出血。目前,还在危险期。”
小喵听得眼泪汪汪的。小喵脑子里闪过小郑和她一起聊天时的那张认真的脸来,对于生活和梦想小郑是过于认真了。
小喵叫:“小郑,小郑。”小郑闭着眼睛睡得真沉。
小喵心里说:“只要你眨一下眼睛,我就答应嫁给你。
小郑闭着眼睛睡得真沉。
房间里只有监控仪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波动的曲线与数字,像从梦里发来的外星人电报。

7.
拆春风街的时候,整座小县城刮过一阵旋风,所有的事物都在旋涡中沉浮。拆春风街的时候,一会儿刮西风,一会儿刮东风。沐浴东风的是本地人,沐浴西风的是外地人。本地人说,期待已久的东风终于吹来了,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吹醒了青蛙。外地人说,西风你慢些吹吧,吹到脸上像刀割一般,吹到眼睛里,眼珠儿都要被吹得干枯了。
先是春元饺子馆搬走了。然后是靓丽理发店,阿婆烧饼店,四川正宗麻辣香锅。长沙臭豆腐,纹身坊,也没什么可搬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小超市,文房四宝店,张一元茶庄,搬得也无声无息。小喵家的久久鸭搬到斜对面的角落,又在县城府整治私搭乱建违法开门开窗的行动关了张,底商的租金暴涨。小超市也一样,隔着新砌的墙卖了两天存货就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对大光来说,最要命的是丽丽也要搬走了。丽丽搬走之前,大光去过两次。丽丽在外墙写了大大的拆字的房子里嗑瓜子,气色显得很差。丽丽生病了,干起来像例行公事,完全心不在焉。
他们就并排躺着沉默着。空气中有一种被烧焦的词语的苦味儿,天花板上趴着一只干死的苍蝇。
“怎么打算啊?”大光问丽丽。
丽丽不答。
“没打算啊?”大光问丽丽,更像在问自己。
丽丽不答。
“要不要帮你搬家?”大光说。
“往哪儿搬?”丽丽望穿了天花板,她望见繁星满天,很像小时候自家小院的天空。
“不知道。”大光说。
“我想回老家,等我攒够了钱,就找个老实人嫁了。”丽丽说。
大光心里吃了一惊。他想起自己的家,家里的两个人,他终于想起来了。但真正让他吃惊的是不是这些。
窗外涌动着大雾,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混合着肉眼不能看见的小颗粒的有毒气体。
大光为丽丽的想法吃惊。
“我要回老家去。”丽丽说。
“回家时我一定来送你。”大光说。
丽丽不答。过了好久,丽丽说:“大光,给我一枝烟。”
后来,大光回忆起丽丽肥胖的手指夹着烟的情形常常觉得很滑稽。他还想起丽丽那张略带愁云的胖脸,与房间的色调不再协调了。
那一刻,大光忽然觉得自己并不真的爱丽丽,也不爱自己的老婆,也不爱他所遇见的一切女人。所有的欢爱都像虚空一般不可捉摸,或许他只想更好的爱自己,但他知道,连这一点他也不可能做到。他从来就做不到,也永远不会做到。
“真他妈的操蛋。”大光嘟囔着。
“你说什么?”丽丽没听清,只感觉到大光的嘴唇动了动。
“会好起来的。我说。”大光说,“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去哪儿,总会好起来。”
丽丽沉默着,她感觉到自己被淘空的身体正在消失。她坐起来,下地,用湿毛巾擦脸,她赤裸裸地坐在沙发上,磕瓜子,她要用瓜子填满不断扩大的空间。
她这样鲜活生动,这样美。大光想。这是他来找丽丽的原因,一定是。这是大光对丽丽的最后的记忆。等他再一次来春风街的时候,丽丽不见了。丽丽租的小屋变成一片大废墟里的小角落。丽丽的电话也只有不在服务区的语音提示。
丽丽去哪儿了?大光想。也许,她真的回老家去了。也许,仍然在这座小城的某个角落。丽丽,像他假想出来的一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像这条春风街一样,似乎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到处都只剩下一派干净整饬的繁华。

8.
处理完小郑的事,二龙感到心力交瘁了。小郑出事以后,县里安保部门来过几次工地,责令停工整顿。二龙和他们交涉几次,都被顶了回来,这件事没情面可讲。
“你惹了多大的麻烦,知道吗?”县里安保局的张科指着工地上“安全无事故,争创文明施工单位”的横幅。
这一来原定工期已无法保障,只好拖延了。但合同上写得清楚,迟交工一个月,扣除工程款的百分之十,以此累加。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再说,几十口工人也要吃饭,工停薪不停。
二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打听。原来认识的几个熟人儿也都支支吾吾回避了。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停工半个多月,才把事儿跑下来,好孬复了工,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期间,还捎带着处理小郑的事。小郑脱离生命危险算无大碍,只须静养。浑身上下缠满绷带,只露两只眼睛。二龙通知了小郑的家里人,双方达成协议。二龙负责小郑住院的全部费用,住院期间工资照发。二龙又另雇护工一名,每月四千元,专门照看小郑。小郑爹妈大哥来看,都给安排住在工地简易宿舍里,也算仁至义尽。
就在二龙以为一切都安排妥贴,重新步入正轨的时候,二龙的儿子又出事了。
先前,小家伙只是发烧,小脸烧得红红的。半夜里送到县里的医院,值班大夫给量了体温,查了舌苔,断定为普通感冒,开了点药就回家了。
二龙这段时间一门心思琢磨工地上的事,被弄得焦头烂额。孩子生病他是知道的,以为感冒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按医嘱吃药就好。结果三天不见退烧,半夜孩子就抽搐起来,再送到医院时胳膊腿都耷拉着,直接抢救也没抢救过来。
二龙老婆一下子背过气去,醒来时人也痴了,一个劲儿说,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她想着儿子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眼神,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流,嗓子也哭哑了,完全像个疯女人。二龙怕她寻短见,从乡下把小姨子接来看着她,强忍悲痛每日到医院讨说法。
大光后来才听说,这件事私了了。二龙没有继续上告,而是选择了沉默。听说是医生误诊了,医院也早已承包给某集团,二龙最终得到一笔赔偿,但二龙的儿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拿到赔偿金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没有人能想像二龙顶着怎样的负担,仍然准时地出现在每个需要他的角落。他仍然盯着工程完工,又准备接手新的工程,有一抹惨笑僵在脸上突然多出的纹路里,不仔细看不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悔恨,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工作,不去看那渗血的伤口,像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一样。
大光偶尔怎瞥见二龙的老婆到工地上找二龙,他似乎能听见从他们呆的地方传出隐隐的哭声。是的,他能听见,他的心也被捅了一刀鲜血长流。他一想起以前把二龙的儿子毛豆扛在肩上逗耍的情景就受不了。一场梦境冻伤了崩溃的现实,人生一点儿也不真实。
大光后来往家里打电话问自己的老婆:家里钱够不够用啊?儿子怎么样啊?他老婆说:都好。大光心里就踏实了。过两天大光又往家里打电话,他老婆就有些不放心了。大光说:没事。
那段时间大光也有些恍惚,反复思量着什么,他觉着二龙的梦碎了,他的梦也突然碎了,现实原来很有的期待,现在已经不值得期待了。世界这么大,能够容身的无非一个小小的角落。他这样想着,在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2017年10月25日至11月25日

后记:写这篇东西本想写成对感情的追怀,如果说人尚有感情的话。但那样恰恰是单薄的,不足以对峙生活的荒诞。起笔之后就离写作的初衷渐行渐远。人物的设计也与生活实际相差万里。所以想要与生活对等,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几不可能。但我所写的又是我所经验的,是化身为那些存在于各个角落的低端人物对自身命运的关照。我想,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个,并将永远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的爱与憎也构成我内心的忐忑。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被驱逐还是被关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也能够以活生生的体验来思考自己无法预知的命运。他们的挣扎与拼搏值得铭记,因为生活本来就是由这些普通人的悲喜写就。写作断续一个月,必然给作品带来裂缝,终于完成,与想像的结果不同。没有可感念的,只想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受折磨,写点别的了。
伽蓝
2017.11.25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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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伽蓝,本名刘成奇,七零后,现居京西,教书糊口,闲赋诗文。
杨朝辉,七零后,现居京西,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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