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深圳的第一年,在找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董海铃的女孩,她比我大两岁,戴副眼镜,长得个子高高,短发天然卷,肤色白皙样貌可爱,个性却像个男孩一样刚强直爽,敢说敢做,且为人仗义,喜欢打抱不平。而我刚出社会,不懂人世险恶,弱鸡一个,看着非常好欺负,是走在路上被人偷抢的首选对象。本来我们这样截然不同的性格是很难凑到一起的,但我们却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说起来这都要感谢当时大大小小黑如墨鸦的职介公司。
2005年的年初,有一天我在一家小职介公司楼下看广告牌,海铃也在那里。因为之前也对职介所又黑又深的套路有所耳闻,我起初还是保留了一点戒心的。但职介公司的拉客仔看我们有意向,便在一边舌灿莲花的游说,反复保证不会要交各种名目诸如保证金、介绍费,工衣费等等,只需要交10块钱报名费,在他巧舌如簧的推荐下,我们看中了同一家公司的招聘职位,于是就结伴进去问问详细情况。
进去之后发现空荡荡的大厅里摆着几张桌子,只有寥寥几个人,看起来就很可疑,但当时工作也的确是难找,不像现在这么网络发达,在网上就可以把工作搞定,所以哪怕抱着一点希望,我们也不想放弃。
我们走过去,前台位置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瘦高、妆容很浓的女人,她把我们拦下来,问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然后说了半天,说得差不多了,各方面听起来都不错,却一直没有出现我担心中的陷井,我正要觉得自己不免太小心,桌子对面那女人眼皮耷拉下来,漫不经心地说:“是这样,我们这里介绍的工作呢,都是要先交10块钱报名费的,这个你们知道吧?”
我和海铃下意识的互相看了一眼对方,觉得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便表示没有问题。于是她就让我们马上把这个报名费给交了。
孰料交完报名费,她一边写单据,一边说:“我们这里不收介绍费的,但是工厂那边要求收保证费200块一个人。你们现在也一起交了吧!”
我竟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黑职介,有套路才正常嘛!
但是这样给人忽悠毕竟是不舒服的,我便鼓起勇气,想据理力争,我强笑着,小声的地说:“刚在楼下,你们的人不是这样说的呀!而且刚我们也反复跟你确认过了,是不收其他费用的。”
那女人眼皮一撩,十分傲慢地说:“谁跟你说的?啊?这个钱也不是我们收的,是工厂要求的。”
我觉得生气,却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跟她理论。
海铃却不吃她这一套,说:“叫你们的业务员过来对质!刚刚在下面他就是说只收报名费,不收其他任何费用!”
女人嗤笑一声,看着她说:“他说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他说叫你做江**的夫人你去不去呀?”
海铃说:“去呀!”
“去?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听了这石破天惊的奇葩对话,我气愤之余简直要气笑了。
还没有笑出来,旁边海铃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那女人吓了一跳,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起来:“你敢拍老子桌子?你再拍下!”
海铃这回换成了拳头,一拳“咚”的一声擂在桌上。
那女人在底层求职者前面作威作福惯了,不想在自己的地盘被一个蝼蚁如此挑衅,她猛的站起来,朝海铃扇出一巴掌,天幸她躲得快,没打到脸,但是把她的眼镜扫掉了。
海铃一声不吭,也站起来,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服领口,用力往自己这边扯,那女人被她把扣子扯掉了两颗,瞬间两个人抓头发扯衣服地打成一团。后边他们的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都往这边围过来,我吓坏了,不管怎样,海铃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我怕她被他们围殴。情急之下我边俯身帮海铃把眼镜捡起来,一边叫着:“你们想干什么!再这样我要报警了!”又想上去帮海铃,那帮人围上来几个男的,倒是没有围殴,但都拉黑架,把海铃架住,叫我们赶快走。海铃哪肯啊!她手臂被拉着动不了,就兀自跳起来要踢那女人,那女人虽然看着凶,但其实只是个空架子,没什么力气,也不如海铃野,被揍了几下这会儿衣裳不整的也怂了,只是嘴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海铃用力从那几个人手里挣出来,这才大吼一声:“你们等着!老子回头叫人搞死你们!”
我拉着她,把眼镜递给她,说:“不跟他们打,我们去报警!”他们大概并没有什么真硬的后台,也怕出麻烦,竟然没有再找碴,就这样放我们走了。
我们两个残兵败将相互扶持着走出来,站在车来车往的路口,我的腿都软了,心跳得乱七八糟平静不下来。
我气愤地说:“咱们去报警吧?”海铃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了我两眼,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又没有死人,谁会管咱们?”
“……”
我俩站在路边互相看了对方半晌,忽然又觉得很好笑。
“哎!你叫什么?” 这样闹了一通,我们也算患难之交了,这才跟对方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发现我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就互相留了联系电话,约好一起出去找工作。
*****
第二天,因为没找到工作,心里十分不安,我早早地起了床,拾掇好自己,先给海铃发了个信息,结果她说今天有事,来不了。
我便一个人出门了。
深圳的五月已经很热了,因为囊中羞涩,出来也不舍得花钱坐车,我顶着烈日,昏头昏脑漫无目的在各大工业区转悠,面试了几家工厂,也都不理想。
快近中午的时候,我在一个工业区外面看到一家装修很气派的职介所,至少从外观上看着还挺有模有样。
于是我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和昨天那一家还真是天壤之别,大厅里开着舒适清凉的冷气,求职者众多,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工作人员统一穿着整洁体面的制服,男生穿天蓝衬衫黑裤子,打着领带,女生穿粉色衬衫配着小黑裙,扎着小丝巾,都十分精神。
我犹豫着站在一边,立刻就有文员很热情地上来打招呼,让我过去坐,还用一次性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端上来,我嗓子正渴得冒烟,接过水不由得受宠若惊。便放下了戒心,坐下来听她给我介绍。
她说要先看看我的身份证,我还想着这才像正规的嘛,不然证件都不看,那不是对招工方不负责吗?便把证件给了她,她拿在手里粗粗扫了两眼,问了下我的大概情况以及找工作的期望,就说刚好有个很好的工作非常适合我,有多么多么好,然后堂而皇之的跟我说要交介绍费180元,然后不等我是否同意,就拿出来一叠表格叫我填。
我一看,是一些名目繁多的“劳动合同”。我看内容那么多,其中有些规定也很不合理,便不想接受。我说我再看下吧!文员姐姐很热情的说:“哎呀!还要看什么呀!姐姐还会坑你吗!机会好难得的,这个厂很久才招工一次,上午再招最后一批,你现在不签下午可就没机会了!”
我说你这个要交180块钱,我身上没钱。
她脸色僵了一下,立刻又放松下来,把我的证件压到她那叠资料下面,热心地给我出主意:“没事呀!你先签了合同,回头再来交钱!或者叫你的朋友帮你送点钱过来也行,我给你先把这个名额定下来!”
我感觉自己又跳坑了,被原本觉得舒适的空调风一吹,心里又焦急,背后冒出冷汗来。
我说我没有朋友帮忙送钱,请她把证件还给我。
她强忍着没朝我翻白眼,挂着假笑跟我打马虎眼,说:“小妹妹你别不识好歹,姐姐是关心你。你这样防着我干什么?不识好人心!你的证件我给你保管得好好的,你先把合同签了。”
我看她就是不肯归还证件,也急了,我一个啥也不懂,又胆怯的小丫头,又不敢跟她们这么大一间黑职介对着干,可是没有了证件可怎么办?必须得拿回来呀!
我跟那同她僵持了一会儿,她胸有成竹,毫不着急,把我晾一边招待别人去了。
我尴尬的坐在那里,心里急得不行,不知道怎么办好。手里拿着手机下意识的翻看,看到早上给海铃发信息的页面,不抱希望的把这件事跟她简单的说了一下,说人家把我证件扣了,怎么办?
没料到她回信很快,问要不要来救我,我想着地方这么偏僻,她一个小姑娘,别把她再坑进来,就说不用。请她帮我出出主意。
隔一会儿她又回信过来,说她们留着我的证件也没什么用,估计是想强卖强买,忽悠一个是一个,那里人那么多,若坚持离开她们也不敢怎么样。让我不要跟她们冲突,先平安撤退。
我低着头想了想,决定试一试。
我站起来冲那文员说:“证件你拿着吧!我不要了!” 边说边转身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用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去报警!”
她估计是傻眼了,没提防还有我这样的愣子,看我就快要出门口了,她嘴里恨恨的骂了一声,一扬手把我的证件从后边扔过来,嚓一声轻响掉在我脚边,我暗自庆幸,松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蹲下身把证件捡起来,强自镇定慢慢下楼。
下了楼回头看着骄阳下那气派的大楼,恍若从一个邪门的异空间中爬出来重见天日,感觉自己又死里逃生一回。
回去的路上,刚好会路过昨天海铃打架的那家黑职介,看到他们楼下比昨天多了几倍的人,暗暗摇头,心里不由得吐槽,这样的黑职介生意还越来越好,叫人说啥好?
走得近了点,仔细一看,发现跟我想的又有点不像,那群人闹哄哄的,一个个嬉皮笑脸,满脸不可言说的痞相,看上去不像是正经找工作的人,他们倒是专往正经找工作的人身边凑,也不说话,就那么围过去,跟得紧紧的,把人吓得莫名其妙,都下意识不由自主的离开了。这下原本生意不怎么样的黑职介公司,根本都没有人敢上去了。他们的拉客仔站在一边干着急,也不敢吭声。
我不由得想起昨天海铃的那声吼,我原本以为她是虚张声势,莫非人真是她找来的?她那样一个清白姑娘,从哪里认识的这些人?
我在对面马路站台下面看了一会儿,想着别再惹麻烦,便疑疑惑惑的回去了。
到我租的房子里没一会儿,海铃竟然打电话过来了,问我回来了没有,证件是否有拿到?
我挺高兴地说拿到了。想了一会儿没忍住,问路上那些人是不是她找的?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应该啊?我……我这边还没出发呢!”
这信息量也不小,我吃了一惊,合着她真的有找人,只是她找的人还没有动手,路上那拨还不知道是他们得罪了哪路神仙不自知,招来的缠门小鬼。
我怕闹出大事来,不过是10块钱,想劝她算了。她敷衍的答应着,说不会有什么事,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毕竟我们才认识,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好闭了嘴。
*****
后面几天不巧,都在下雨,又闷又热,湿湿答答,我只好窝在屋子里,哪也没去成。
到天放晴后,我终于和海铃约了个日子,结伴出门了。
再次路过打架的地方,我忍不住又留心看了一下,见没什么异样,那群来历不明的人也不见了。看海铃好像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想着她大约不会做什么太莽撞的事,稍感安心。
这次我们去了一家名气最大的正规职介公司,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和了。三和相比之下,的确没有那么多套路。在里面转了一圈,交了几份简历出去,也没抱多大希望,找工的人实在太多了。
从里面出来,发现还有一家叫海信的职介所吸血蚂蟥般紧附在三和旁边。
这次我们都学乖了,没打算进去。可是长期找工,我们养成了看广告牌的习惯,路过也不由看上几眼。
我刚站那看了没一会儿,听到有个人叫我:“小吴!这是不是小吴?”我转头一看,发现是在电脑培训班教过我的曹老师,一个年轻俊气的男孩子,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我们就站外边聊了一会儿,没想到的是曹老师说他现在在这个海信上班了。
我起初觉得不理解,当老师不香吗?这个职介所看起来就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后来又聊了聊,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个海信开给他的工资比当老师要高出些许,并且老板娘也很高看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且他说里面现在正好在招电脑文员,问我要不要去试试。
我这个人永远改不了天真,想着怎么说他也是我的老师,在里面又这么有排面,应该不至于坑了我吧?
我就同意了,跟他进去试工。
因为我们有两个人,而电脑文员只要一个,海铃起初不想进去,但是我请求她陪我一起去看看,她便答应了。
试工其实没啥好试的,因为曹老师就是负责监督试工的,行不行都是他一句话。他拿份资料给我做了一遍,走了下形式,便把我的简历拿去给老板娘看了。
老板娘姓韦,四十多岁,十分雷厉风行,顶着泡面头,真是十分信任他,一点也没为难我,直接点了头。我一时犹如做梦一般,找了这么久的工作,就这样轻易的找到了?并且开的工资也还算可观,最好的一点是还可以包吃住,省了一笔租房的费用也是件大好事。
我看曹老师这么有排面,便不好意思的问他能否把海铃也安排进来,他想了想,说电脑文员是确实只要一个,不过“业务”那边——也就是那种拉客仔,倒是可以安排。
海铃性格开朗活泼,倒是做得来。大概是找工作实在也找乏了,这里起码可以包吃住,她便也同意来试试看。
所以想起来这事真是戏剧性!我们两个受尽黑职介荼毒的人,做梦也没想到隔天居然自己也做起那为虎作伥的帮凶来。
但生存所迫,面子和尊严又不能养活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凛然正气只好留给大丈夫们去守护了。
没想到我们刚入职,就碰到公司要搬地方,搬地方是因为三和总部搬了新址,所以我们也要紧跟着搬过去捡漏。
搬过去后要开个新的开业典礼,我们搬完东西后,我打量着气派的新办公室,发现大厅张贴的字幅上有个字写错了,我那容不得错字的毛病又犯了,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又想求职者看到这么大的公司还贴着错字标语,影响也不好。思虑半天,我胆儿小,不敢去找领导说,便做了个奇葩操作,我把这个事用短信发给了韦总。
她没有回复我,也是,明天就要开业了,现在改也来不及了,说了还给人家招不痛快,我又恼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改不了这个天真的毛病。
没想到到明天开业典礼快结束的时候,韦总竟然在台上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说不知道公司哪个人匿名给她发了那样一个信息,她表示了赞赏和感谢,看上去她还挺欣赏这个事,但仅限于此,那个字直到我走,也没有给改过来。
然后她又说了一些关于公司搬迁后新的规划和展望,说得还挺有激情。我听了还觉得这是个比较有企业文化和追求的公司,便在心里道声惭愧,觉得应该安安心心留下来做。
所谓电脑文员,其实是帮忙用电脑制作广告,所有张贴出去的广告都是我打。事情不算难做,但是要速度,因为这些广告更新很快,并且我有点强迫症,见不得错漏,总是要检查了再检查,这样速度就上不来,且除了张贴出去的大幅A3广告,还要做一些网站上面的发布维护,一天下来也挺紧张。并且那打印机因为使用频繁,经常坏,坏了我就更着急。
特别是初期,外边一直拿资料进来催促快点做,我每天都手忙脚乱,一天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但我仍然咬牙坚持着。每天她们全部下班了,我一个人还守在办公室加班,这时海铃就留下来陪着我。
有一天晚上,她陪在旁边很开心的样了,我就问她有什么好事。
她看看旁边没人,很得意的把手机打开给我看,上面是一张一片狼籍的照片,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纳闷地看着她,她悄悄地问我还记不记得上次打架的那帮龟孙子,我说当然记得啊!
她告诉我她的朋友们送了份好礼给他们,弄了只死狗,把皮剥了,血乎拉拉的丢在他们办公室门口,门上都涂满了狗血。
“吓死这帮狗日的!”她笑眯眯地说。
然后土著房东一看出了这种恐怖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可怕的下文,不敢租房子给他们了,把他们赶走了。
我听了张口结舌,不知做何回答。没想到海铃还真有这个神通,且如此有仇必报,但想他们也是作恶多端,不值得同情。
*****
说起韦总这个人,很是有一些神通,她原来不过是在三和做饭的厨娘,不知搭上什么路子,一个女人从那个位置一路爬上来,另立门户撑起这么大一间公司,且还在不断壮大。要说都走的康庄正道估计不大可能。
我们在那里上班一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也证实了这一点。水确实又深又黑,很多来求职的人都被坑,各种名目收费,“业务员”每天有专业培训,个个敬业,把那些套路玩得出神入化,两头收费,答应人家说进这个厂,交了钱却说人满了,给放到来路不明的黑厂去,押证件,押工资,想跑跑不了,不跑亏得更多。每天都有人来闹,他们在外边的“业务员”都习以为常了,根本不屑理会,海铃每天在外面也不好做,她做不了那些眛良心的事。
有一次,其他的业务员都出门送工去了,公司只有海铃和韦总一个侄女,和我们这些负责内部事务的人员,这时就有一个求职者上门来讨要说法。
那是一个黑瘦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穷困,愁容满面。他趴在高高的窗台外面,一直哀求说给他个活路,公司收了他的钱,却没有按事先说好的,给他安排到说好的工厂去,把他扔到几个月拿不到工资的厂,还各种克扣,他身上真是一分钱没有了,找工作都花光了,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等着他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希望能把他的钱退还给他。
公司里面人都把他当空气,不然就不耐烦的大声喝斥他,说工作已经给他找了,退钱是不可能的,不要这么不要脸。
他形容狼狈,估计也是个老实人,并不敢闹事,只一直嗫嚅着不肯离去。
海铃看了心里同情他,且他一直这样趴在窗口说这些,影响也不好,便走过去温声跟他说不要急,刚说了没两句,韦总那个泼辣漂亮的侄女蹬着高跟鞋一手叉腰,伸出尖尖的涂着猩红指甲的手指遥遥指着她,大喝一声:“董海铃!你不要管! ”海铃不好当众与她发作,思索一下,不忍地又看了看那个人,便先避开了。
那人说了半天,嘴巴都说干了,看没有人理他,估计也累了,他便踯躅着走到一边,坐在台阶的角落上,垂头丧气的抱着头。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管是管不尽的,平时远远的看到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今天人少,给人的感触无形中放大了。
海铃觑个空儿,趁人不注意,装着上厕所,从里边走出来,给他塞了一百块钱,让他先去吃个饭,还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抱歉,实在帮不了多少,她自己也穷得叮当响,只是她在外面也做过一段时间工,好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敢多说,怕有人看见,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走过去的时候刚好经过我的窗口,我看着她很快的把这件事做完了,转身返回的时候那个人还在发愣。
我觉得海铃这个人又刷新了我的印象,她善恶分明,在这种地方肯定是做不下去的。
她看我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在那里加班,心里十分为我感到不平,我叫她一个人回去休息,她又不肯,非要陪在一边,因为宿舍离上班的地方有相当一段距离,她担心我那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叫人郁闷的是尽管我主动加班加点完成每天的事务,没有加班费也就算了,还每天都被催命一样被她们抱怨动作慢,以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工作能力有问题?
不过叫我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早会上,从不怎么吭声的陈副总当着全公司人员,忽然把我的名字拎出来大大表扬了一番,说我工作认真努力。我简直能听到那些每天跟我催单的人心里那不屑的嘲讽。我没觉得光荣,反倒觉得有点尴尬,我从来不是喜欢抛头露脸的性格。
然后有一天,事情实在太多,已经十点多了,我还没有弄完。海铃说你实在太老实了,应该叫他们再招一个人进来,我们正说着的当儿,老韦的弟弟进来了。
这位弟弟韦二看上去三十五六岁,长得倒是人模狗样,还挺帅气,可惜说话毫无水准,开口叫人讨厌。
他板着脸进来,说:“动作这么慢!怎么还没做完?”
我听了气得不想理他。
海铃说:“事情这么多,她一个人怎么做嘛?每天都加班加到这么晚,你还这样说?公司该再招个人进来。”
韦二说:“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滚!”
我一听坏了,又要吵架。
果然海铃针锋相对地说:“滚就滚,不做了!我们现在就辞职(辞职后要满一个月或者招到人才能走),你们赶紧另外找人!”
韦二说:“滚可以,现在走工资别想拿到一分!”
海铃说:“谁说我们现在走?该拿的工资一分不能少。”
韦二气冲冲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估计这下把这个人渣彻底得罪了,还不知道他要如何整我们。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过了差不多二十来分钟,韦二又来了。他居然还提来了两份夜宵,毫无障碍的让我们吃。
我十分吃惊,没想到他还演起打一巴掌给个枣这种剧本。
我们也不做那无谓的骨气不骨气的矫情,他拿来我们就给吃了。
他可以当做事情没发生,我心里却憋着一股劲,觉得他现在对我各种不满,我偏不走,我要等到样样做到他满意了,我再跟他辞职,想想我也是拧。
后来我真的等到一切都熟练了,不用再加班的时候,在第二天写了份辞职书交给主管,请她拿到韦总那里去了。
看多了这里太多的不堪,我也没什么好心情做了,总希望他们能快点找到人,好让我走。
但他们这里业务拉客仔好找,电脑文员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这大概也是韦二肯跟我演让步戏的原因。可是一直找不到人,我心里越来越烦躁起来。
辞职书交上去第三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忙着,陈副总破天荒的进来了。
起初我不想理他,顾自做自己的活儿,当他是日常巡查。
没想到他站我后边儿,低声说:“小吴,我知道你是个认真的个好员工,这些日子你的努力我都看得到,能不能不走?”
他那声线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怪怪的,像是说情话一样。
我觉得挺尴尬,看他低声下气的又不好一口回绝,又不像海铃那样伶牙利齿,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知他看我不吭声,拖了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来了,说:“我知道你跟她们都不一样,你是个好女孩。又很上进,我希望你别走。”他说着竟然多余地伸手用手背在我腿侧轻轻拍了一下,我惊悚起来,这举动实在太不寻常,我跟他平时又没有说过话,连熟人都算不上。
我趔趄着站起来,离他远了点,说:“这里的事我做不来,希望公司能尽快找到人。”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悠悠的出去了。
*****
因为辞职书交上去一直没什么动静,接替的人也没有招到,我心里还是挺不安的。不知道到时间能不能走得成,他们是不是又会以各种理由来克扣那微薄的工资。
所以我每天也还是兢兢业业的完成任务,慢慢的做得还越来越好。
奇葩的是我做广告都做得累成狗,还要跟着他们业务一起训练,每天早会晚会,还要考试,考每天要招工的那些基本信息,令人发指的是考试分数最低的还要扣工资!
除此以外竟然还要进行形体训练!
因为老韦觉得我们一个个缩头缩脑,影响了她的公司形象。她那侄女专门负责训练我们,要求我们要抬头挺胸,脖子要从肩膀里伸出来,走路要精神,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要“用腿部的力量带动脚来走路”, 不能随随便便走。每次训完话,就让我们排着队一个个绕着大厅出来走一圈。
我在心里几乎把白眼翻上天。
她们内部矛盾也很深,分门别派搞小团体,勾心斗角得厉害,我不爱说话,她们也把我当空气,常常听到不同的派系之间相互嫉恨鄙视,十分热闹。
其中有一个大姐大,主管级别的,说话傲慢无礼,鼻孔朝天,嗓门粗豪,声音嘹亮,喊人无论熟还是不熟,从来不正经喊名字,永远是:“哎!那个谁!”
另有一个小姑娘,长得娇小玲珑,十分伶俐,虽然进去时间不长,但十分得老韦欢心,是老韦身边的又一红人。
每天下了班回到宿舍,男男女女之间的荷尔蒙按捺不住,永远不缺谁和谁之间的桃色新闻。无论她们说什么,我和海铃都不参与。
我问海铃出去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她倒是不甚在乎,说她反正也不是换一个两个工作了。她出来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地方落脚,我不由想起她那些朋友。
不过她这样说我也挺为她感到安心的。至于我自己,也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广告中留意了一下,想看看其中是否有合适的。但一直没有准信回复,看了也没多大用。
然后距离辞职书交上去快二十来天了,又来了一位大神上门。
这回来的竟是老韦!
我心里还是有点怵她的,因为她样貌看起来就很厉害。
她一来,就把我训了一通,大约是上次韦二跟她告了状,她忙,没来得及收拾我,现在忙完了,想起来了。
大白天,现在没有海铃来救我,我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
老韦说:“事情没做好,说你一下你就要辞职?”
我想起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忍气吞声,累成狗还不被理解的郁闷,心里被这股气一冲,忽然就不怕她了,冲口而出:“是啊!这事我做不好,我自己走。你们这么大一个职介公司,居然这么久招不到一个电脑文员。”说完我简直要给自己的临阵发挥鼓个掌。
老韦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你说要是你是老板,你觉得员工这样子做你会怎么想?”
我想也没想,继续怼道:“我没那本事,做不了老板!”再次把她怼了个大跟头。
她倒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把我撕了吃了,反倒有点失落地说:“……你这样讲那我跟你说不下去了。”
说着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我心里不由得有点好笑,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强硬了,人家才把你当个人看。你越是软糯可欺,人家就要把你当泥团子搓。
然后到月底,电脑文员还是没有招到,他们也还是没有消息,我就自己跑过去问了,问什么时候办离职手续。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们的离职手续顺顺当当的办了出来,也没有扣什么钱。我这人心软,这样一来,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结完工资,还专门跑去跟老韦说:“韦总,我年轻,不会说话,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您别往心里去。”老韦还挺客气,跟我摆摆手,说:“没事!”
海铃还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中二,便也没好意思跟她提起。
至此,我们和黑职介结下的不解之缘这才落下帷幕。
尾声
我们出来后,海信不仅一直坚挺着,且显出如日中天的态势。不仅如此,在它和三和的旁边更是接二连三遍地开花的冒出来大大小小的劳务中介公司,都想蹭这黄金宝地的光,无本的生意大家都想要分一杯羮,只要从那里经过,就会看到各家的拉客仔在门口晃悠,家家大喇叭竞相传出真假难辨声嘶力竭的招工信息。而这当中唯一正规的三和反而揣着正房夫人的端庄,不声不响,那铭牌及墙面渐渐失了色也不见修整,反而显得要泯然其中。
再后来,这些人群慢慢发展壮大,以三和门前的广场为主要聚集地,外面围满了找工求职的人,且九成以上都是精神萎靡的男人。他们出于各种原因,聚集在此,因为无思无想,都喜欢干临工,做一天歇三天,没有钱就在外流浪,三和门口的公交站台臭气熏天,每当经过都恨不能求老天下一场大雨,把这人间的污垢冲刷清洗干净。但哪怕洗得净地面的污垢,也没法洗掉人心的罪恶。
有一天这颇具规模的群体,被某位人才封为“三和大神”。“三和大神”威名远扬,名震海外,他们的骨血喂饱了大大小小的劳务派遣公司,马路上每天都停满了专门来接送去做日结临工的劳务大巴车,工头们叼着烟,像圈牲口一样把他们圈上车,送到未知的地方,周而复始。
其实我想,我应该就是三和大神的始祖级人物吧!
2020年的春天,因为新冠肺炎的爆发,神州大地寂然无声,终于关上了屹立二十多年的三和海信以及各大大小小劳务公司的大门,如果你以为这样三和大神就消失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像水银一样,从一个地方分散到了各个角落,做小范围的聚集,巡防怕他们的聚集带来病毒传播的危险,每天会抽调人员在大街上专门做驱散。
自此,湖北解禁后,人群流动自由,带来血液重新流动,虽然基地还没有开放,但劳务大巴车又开始出现在马路上,带着久旱逢甘霖的饥渴大肆吞噬。
也许不久的将来,基地盛况将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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